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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发表时间: 2025-11-05 23:32:49

1 电话惊魂

我的世界,是从一个电话开始崩塌的。

电话那头,是我最疼爱的小儿子,楚东海。

“爸,我那两百万到账没?”

他的声音,像是隔着冰冷的玻璃,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寒意。

而我,正站在银行VIP室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手里攥着一张刚刚办好的储蓄卡。

卡里,有二十五万。

那是我大儿子,楚西风,刚刚塞给我的。

“爸,这点钱您先拿着,别省着花。”

他说话时,甚至没看我一眼,只留下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

我捏着手机,感觉掌心那张薄薄的塑料卡片,滚烫得像一块烙铁。

“东海啊……”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干涩。

“什么两百万?”

“爸!你装什么糊涂!”

电话那头的音量瞬间拔高,刺得我耳膜生疼。

“我哥不是给你钱了吗?我听人说了,他项目分红拿了两百多万!他给你那笔钱,就是给我的!我跟小婉结婚,买那套江景房,就差这两百万了!你赶紧转给我!”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分红?

两百多万?

我看着手里的卡,再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十月一日,国庆节。

万家团圆的日子。

而我,被两个儿子,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推向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这,就是我为这个家操劳一生的结局吗?

挂了东海的电话,我没回家。

那个我住了大半辈子的家,已经不属于我了。

房产证上,是楚东海的名字。

是我,亲手加上去的。

我把一切都给了他。

他是我最宝贝的幺儿。

从小就嘴甜,会来事儿,把我哄得服服帖帖。

他说他有商业头脑,只是差点启动资金。

他说他要娶小婉,需要一套气派的婚房。

他说,“爸,你把房子给我,我保证让你和我妈住最好的房间,风风光光地给你养老!”

我信了。

我不但给了他房子,还逼着西风,那个从小就沉默寡言,像根木头一样的大儿子,拿出他工作以来的所有积蓄。

五十万。

一分不剩。

全部给了东海,让他去“创业”。

结果,钱烧完了,公司倒闭了。

现在,他又盯上了西风的“分红”。

2 江边孤影

我沿着江边,漫无目的地走。

江风吹得我单薄的衬衫猎猎作响,也吹得我心里那点仅存的温度,一点点散去。

我摸了摸口袋,空的。

除了那张卡,我身无分文。

我该去哪儿?

我不敢去找西风。

我已经没脸见他了。

我掏出手机,翻了半天通讯录,最后,指尖停在了一个名字上——老谭。

我年轻时在部队一个坑里睡过的兄弟。

电话接通了。

“喂?谁啊?”老谭的大嗓门还是那么洪亮。

“老谭……是我,老楚。”

我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哎哟我去!楚云飞?你这动静咋跟被人揍了一顿似的?出啥事了?”

我再也绷不住了。

所有的委屈、悔恨、迷茫,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防线。

我对着电话,嚎啕大哭。

半个多钟头后,老谭骑着一辆半旧的电动车,吱呀吱呀地出现在我面前。

看到我形容枯槁、狼狈不堪的样子,他眼圈一红。

“你个老东西,混成这个鬼样子!”

他上来就擂了我一拳,骂骂咧咧。

“咋不早点给老子打电话!”

我被他骂得,心里反而涌上一股暖流。

老谭把我带回了他家。

他家也不大,两室一厅。

他和老伴住一间,儿子儿媳住一间。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摁在沙发上,让他老伴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面条上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

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我感觉自己像是活了过来。

老谭坐在我对面,闷着头抽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猛吸一口烟,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

“西风那边,你是指望不上了,你伤他太深。”

“东海那小子,你把房子都给他了,于情于理,他都必须给你养老!”

“咱们得想办法,把你的权利要回来!”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用的,老谭。”

“房本上是他的名字,白纸黑字,我自愿赠与的。”

“法律上,我没有任何办法。”

“人心……人心要是变了,什么都没用。”

“那也不能让你睡大街啊!”

老谭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都跳了一下。

“这样,你先在我这儿住下。”

“我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社区调解一下。”

“我他妈就不信了,这天下还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3 雨中真相

在老谭家,我暂时有了一个安身之处。

但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我心里,还是存着一丝幻想。

一丝对大儿子楚西风的幻想。

或许……或许他只是一时生气。

等他气消了,他会回心转意的。

毕竟,我是他亲爹啊。

我决定再去争取一下。

我不能去他公司闹,那会让他彻底恨我。

我只想私下里,再跟他好好谈谈。

我抱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想要挽回这段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

我从老谭那里,问到了西风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地址——“星辰国际中心”。

我不敢直接上去。

怕给他造成不好的影响。

于是,我选择了一种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

等。

我每天都会去那栋写字楼下。

从下午五点,一直等到深夜。

我想,他总有下班的时候。

我就这样,一连等了三天。

第三天傍晚,天空中飘起了细密的秋雨。

冷得刺骨。

我没带伞,只能躲在写字楼对面的一个公交站台下。

看着写字楼里下班的人流,像潮水般涌出。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是楚西风。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

我刚想冲过去,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他的伞下,护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看起来三四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粉色的雨衣,扎着两个可爱的羊角辫,正仰着头,奶声奶气地对西风说着什么。

西风低下头,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能融化一切冰雪。

他伸出手,宠溺地刮了一下小女孩的鼻子。

然后,我清楚地听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用清脆的声音喊了一声。

“爸爸,我们快回家吧,恬恬饿了!”

我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击中,僵在了原地。

爸爸?

楚西风……他什么时候结的婚?

什么时候……有的女儿?

我这个当父亲的,竟然一无所知!

雨丝冰冷,打在我的脸上,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

我站在公交站台的阴影里,像一个卑微的偷窥者。

看着马路对面那刺眼的一家三口。

楚西风,我的大儿子。

那个在我印象中,永远是孤身一人、冷漠寡言的“工作狂”。

此刻,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怀里的小女孩整理着雨衣的帽子。

动作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眉眼清秀,气质温婉,正含笑看着他们父女俩互动。

眼神里,满是幸福。

这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楚西风。

这是一个我从未触及过的世界。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海中炸开。

他什么时候结的婚?

这个女人是谁?

那个叫恬恬的小女孩,是我的……孙女?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我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到路边,上了一辆网约车,然后汇入车流,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只是被抛弃。

更是被彻底地排除在了他的生活之外。

他不仅建立了一个没有我的现在,更拥有一个我一无所知的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老谭家的。

老谭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连声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是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那晚,我发了高烧。

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嘴里不停地喊着“西风”、“恬恬”……

老谭夫妇吓坏了,连夜把我送到了医院。

在医院的病床上,我躺了两天。

烧退了。

但我的心,却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老谭坐在我床边,给我削着苹果。

他叹了口气。

“云飞,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都打听清楚了。”

“西风那孩子,五年前就结婚了。”

“媳妇叫苏晴,是个中学老师,人顶好的。”

“孙女叫恬恬,今年四岁,长得可水灵了。”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五年了……

他瞒了我整整五年。

“他……他为什么要瞒着我?”我沙哑地问。

老谭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眼神复杂。

“还能是为啥?怕你呗。”

“怕我?”我自嘲地笑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怕你把他当成第二个提款机!”

老谭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云飞,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些年,东海捅了多少篓子,你心里没数吗?”

“他做生意赔的钱,他跟人打架的赔偿款,他买车欠下的贷款,哪一笔,最后不是西风给他兜底的?”

“你倒好,每次都向着小儿子!”

“还说什么是当哥的应该做的!”

“有一次,东海在外面搞大了别人的肚子,人家找上门来要五十万赔偿。你拿不出钱,就逼着西风去借高利贷!”

“要不是苏晴当时拿出了自己的嫁妆,西风这辈子都毁了!”

“从那以后,西风就彻底寒了心。他结婚,生孩子,都不敢告诉你们。”

“他怕啊!他怕你们像吸血鬼一样,把他一家三口都给吸干了!”

老谭的话,像一把把尖刀,一刀刀剜着我的心。

我无力地靠在床头,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

原来……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西风的沉默是懦弱。

他的顺从是理所当然。

我从未想过,我的偏心,我的索取,已经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我这个父亲,在他眼里,或许早就是一个甩不掉的累赘,一个贪得无厌的恶魔。

他不是不孝。

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的小家。

保护他的妻子和女儿,不再受到我的伤害。

我哭了。

无声地流着泪。

悔恨的泪水,像岩浆一样,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4 风车之约

出院后,我没有再回老谭家。

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我用西风给我的那二十五万,在城郊租了一间最便宜的民房。

一个月三百七十五块。

房子很小,也很破旧,但至少能遮风挡雨。

我开始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买菜,做饭,洗衣。

几十年来,这些都是老伴在做,我从未插过手。

现在,笨手笨脚地做起来,才明白其中的辛苦。

我没有动那笔钱。

那笔钱像一块烙铁,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的愚蠢和亏欠。

我没脸用。

为了生计,我开始捡废品。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推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翻垃圾桶,捡纸箱、塑料瓶。

一开始,我觉得很丢人。

总是戴着帽子和口罩,生怕被人认出来。

但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

当生存成为第一需求时,尊严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常年的劳累和精神上的打击,让我的关节炎和高血压都越来越严重。

有时候,我会在深夜里疼得睡不着。

一个人睁着眼睛,看着发霉的天花板,想着我的两个儿子。

我会想,西风现在过得好不好?

那个叫苏晴的姑娘,一定很贤惠吧。

恬恬是不是又长高了?

我也会想,东海和那个叫小婉的女孩,结婚了吗?

他当了父亲,会不会……会不会体会到一点我当年的心情?

我不敢给他们打电话。

我怕我的声音会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

我只是偶尔,会用捡废品换来的钱,去网吧。

我不会上网,就请网管帮我。

在网上搜索西风的公司——“瀚海科技”。

或者东海可能会去的本地论坛。

有一次,我真的在一篇关于海外能源项目建设的报道里,看到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集体照。

照片里,一群黝黑的工地上,有一个人格外突出。

他戴着安全帽,皮肤晒得像黑炭,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是西风。

他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也更坚毅了。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荒凉的沙漠和拔地而起的现代化建筑。

我看着那张照片,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我的儿子,在那么远的地方吃苦。

而我这个当爹的,却什么也为他做不了。

还有一次,我在一个本地的母婴论坛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ID——“小婉爱东海”。

头像是王婉和楚东海的婚纱照。

她在帖子里,晒她刚出生的儿子。

言语间,满是炫耀。

她说她老公家是如何的家底丰厚,把唯一的江景豪宅都给了他们。

她说她的公公是如何的“拎不清”,现在被他们打发走了,眼不见心不烦。

帖子下面,有很多附和的评论。

都在夸她“有福气”、“会调教老公”。

我看着那些刺眼的文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毒蝎子狠狠蛰了一下。

我默默地关掉了网页,付了钱,离开了网吧。

那天晚上,我的心绞痛犯了,差点就没缓过来。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流逝。

我像一个生了锈的陀螺,在孤独和悔恨中,重复着单调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包裹是从国外寄来的。

上面没有寄件人的姓名,只有一个陌生的地址。

我疑惑地打开包裹。

里面是几盒包装精美的特效药,治疗心血管疾病和关节炎的。

包裹里,还有一张小小的卡片。

上面是打印的字迹:

“按时吃药,保重身体。”

没有落款。

但我知道是谁。

除了西风,不会有别人了。

他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我这个父亲。

我握着那几盒药,像握住了全世界。

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温暖的。

又过了两年。

这两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两个儿子。

东海,像是从我的世界里彻底蒸发了。

西风,则会每隔几个月,给我寄来一些药和生活用品。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的、互不打扰的联系。

直到那天,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电话那头,是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是东海。

“爸!救我!爸!”

他哭喊着。

“我……我被抓了!”

我愣住了。

“出什么事了?”

“我……我参与了一个网络诈骗项目……现在公司被查了……警察说,涉案金额巨大,我可能……可能要坐十年以上的牢!”

“爸!你快去找大哥!大哥现在出息了,是瀚海科技的副总,上过电视的!你去找他,他肯定有办法!”

“你让他帮帮我!只要他肯帮我,我以后一定给您当牛做马,好好孝顺您!”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我感到太多的震惊。

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荒诞感。

我那个被宠坏的儿子,终究是为自己的愚蠢和贪婪,付出了代价。

“孝顺我?”

我冷笑一声。

“楚东海,你现在想起我是你爸了?”

“当初你和你那个好媳妇,把我像垃圾一样扔出门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起我是你爸?”

“你把我送去养老院,用律师来威胁我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起我是你爸?”

“你大哥?你还有脸提他?”

“他有今天,是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在非洲的沙漠里,拿命拼出来的!跟你这种废物,没有半点关系!”

“我救不了你。”我平静地说。

“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然后,将这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我不知道楚东海后来怎么样了。

我也不想知道。

我的人生,已经被他毁掉了大半。

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5 归途

又过了几个月,一个寻常的午后。

我正坐在门口晒太阳,一辆黑色的奥迪A6,缓缓地在我面前停下。

车门打开。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车上走了下来。

是楚西风。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高,也更瘦。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爸,我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眼眶湿润了。

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是一个笑靥如花的女人,和一个穿着公主裙、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这是苏晴和恬恬。恬恬今年七岁了,上小学了,成绩很好。”

我接过照片,手指颤抖地抚摸着照片上那个我从未抱过的孙女的脸。

“她们……没跟你一起回来?”

“嗯。”

西风看着远方,缓缓说道。

“我这次回来,是办理离职的。”

“公司想让我负责国内的新项目,但我拒绝了。”

“我准备……移民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跟苏晴商量好了。我们全家去加拿大,在那边买了房子,恬恬也喜欢那边的学校。”

“我的工作也找好了,一家跨国公司,待遇不错。”

他转过头,看着我。

“爸,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他没有再说话。

只是从随身的包里,又拿出了一张银行卡,和一把钥匙。

“爸,我用这几年攒的钱,在这个小区里,给您买了一套一楼的小房子,方便您出入。”

“卡里,是我给您留的养老钱。以后,我会每个月按时往里面打钱。”

“我这次回来,待不了几天,就要走了。”

“以后……可能就很少回来了。”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钥匙和银行卡,没有接。

我抬起头,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亏欠了一生的儿子。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说:

“西风,你……能让爸,抱抱恬恬吗?”

“就一次。”

西风的身体僵了一下。

眼圈瞬间红了。

他看着我。

这个满头白发、衣衫褴褛、浑身都散发着暮气的老人。

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我最终,还是没有去住他买的房子,也没有要他的钱。

我只是在他的陪同下,去了他临时住的五星级酒店,见到了我的儿媳和孙女。

苏晴对我依旧有些疏远,但很有礼貌。

恬恬很怕生,躲在妈妈身后,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我用捡来的易拉罐,花了好几天时间,精心做成的小风车,递给了她。

风车上,用红色的油漆,画了一朵小小的太阳花。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在她接过风车的那一刻,我笑了。

这或许,是我这几年来,发自内心的第一次笑。

西风走了。

我没有去送他。

我依旧住在我那间三百七十五块一个月的出租屋里。

我把他留下的钥匙和银行卡,连同他寄来的那些药,都锁在了一个盒子里。

我时常会坐在门口,看着巷子里追逐嬉戏的孩子们。

我会想起恬恬那双清澈的眼睛。

想起西风最后看我时那复杂的眼神。

我知道,我们父子之间,那道裂痕,永远也无法弥补了。

他给了我物质上的保障,却收回了所有的亲情。

我用我后半生的孤独,为我前半生的偏执,买了单。

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有些错,一旦犯下,就是一生。

我抚摸着口袋里那枚已经褪色的,老伴留下的旧戒指,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慢慢被黑夜吞噬。

如果,当年那碗水我端平了,今天的结局,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个夏天之后,楚西风像一颗坠入大海的石子,再无音讯。

我的世界,重新被压缩回那间三百七十五块一个月的出租屋。

屋子潮湿。

墙皮像老人的皮肤,皱巴巴地往下掉。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霉味和隔壁炒辣椒的呛人气味。

我把西风留下的那个盒子,放在了枕头底下。

那把崭新的钥匙,和那张薄薄的银行卡,像两块冰,夜夜硌着我的梦。

我没去动它们。

一次都没有。

我觉得,我没那个资格。

我依旧靠捡废品过活。

但我的身体,像一台运转了几十年的老机器,零件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报废。

我的膝盖,在每个阴雨天,都疼得像有无数根钢针在里面搅。

我的心脏,也时常会没来由地抽痛一下,然后半天缓不过气。

我捡不动了。

三轮车蹬起来,腿像灌了铅。

弯腰去捡一个矿泉水瓶,都得扶着墙喘半天。

收入,自然也断了。

我开始动用那笔我发誓不碰的钱。

那二十五万。

西风留给我的,最后的“买断费”。

我告诉自己,这是借。

我用一个小本子,一笔一笔地记下来。

今天买了一斤面条,六块。

明天买了一瓶止痛药,三十五。

后天交了房租,三百七十五。

每一笔,都像是在我心上划了一刀。

我在用我儿子的钱,苟延残喘。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废物。

那天下午,我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晒太阳。

秋日的阳光,懒洋洋的,没有半点温度。

老谭又来了。

他现在几乎每隔一天就来看我一次,每次都提着点吃的。

“你个老东西,又在这儿装深沉呢?”

他把一袋热乎乎的包子塞我怀里。

我没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巷子口。

“云飞,我跟你说个事。”

老谭在我旁边坐下,点上一根烟。

“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你那膝盖,再不去大医院看看,就得废了。”

“还有你这心脏,万一哪天……”

他没说下去。

我当然知道。

“没钱。”

我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

“放屁!”

老谭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当我不知道?西风给你留了房子,留了钱!”

“你他妈在这儿跟我装什么硬骨头?”

“你以为你这样折磨自己,是在赎罪?我呸!”

“你这是在自私!是在给西风添堵!”

“你知不知道,他每个月都打电话问我你的情况?”

“我他妈每次都得骗他,说你好得很,说你在新房子里住得舒坦,说你天天跟我们这帮老家伙下棋喝茶!”

“你以为你是在惩罚自己,其实你是在让他,在几千公里外,为你担惊受怕!”

老谭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我的胸口。

砸得我头晕眼花。

原来……他一直在关心我。

通过老谭,用这种我不知道的方式。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你哭!哭有个屁用!”

老谭一把将我从马扎上拽起来。

“走!跟我走!”

“去哪?”

“去看看你那个‘金屋’!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让你这个当爹的,有家不敢回!”

我被老谭半拖半拽着,来到了那个小区。

西风买房子的地方。

一个很安静的新小区,绿化做得很好。

房子在一楼,带着一个小小的院子。

老谭从我口袋里摸出那把冰冷的钥匙,对准锁孔。

“咔哒”一声。

门开了。

一股混杂着阳光和新家具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愣住了。

屋子不大,六十来平,一室一厅。

但是,装修得异常温馨。

米色的墙壁,原木色的地板。

客厅里放着一套柔软的布艺沙发,茶几上还有一个玻璃花瓶,虽然里面没有花。

卧室的床上,铺着崭新的四件套,是那种老年人喜欢的深蓝色格子。

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连冰箱都塞得半满。

我拉开冰箱门,看到了牛奶,鸡蛋,还有新鲜的蔬菜。

桌上,压着一张纸条。

是西风的字迹,龙飞凤舞,却比以前多了几分温度。

“爸,知道您不爱出门,东西都备好了。燃气卡、电卡在抽屉里。别不舍得吃,也别不舍得开空调。”

“按时吃药。”

“照顾好自己。”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环顾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家”。

每一处细节,都在诉说着那个沉默的儿子,未曾说出口的关心。

他不是在打发我。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为我安排好一切。

我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箱门,缓缓地滑坐在地上。

我把脸埋进膝盖,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这一次,不是因为悔恨,也不是因为孤独。

而是因为一种,失而复得的,被爱的感觉。

老谭没劝我。

他只是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行了,老东西。”

“从今天起,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别再作了。”

我搬进了新家。

起初,我非常不适应。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闯入者,一个不配拥有这一切的贼。

我每天把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

把西风留下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

我不敢弄乱任何东西,仿佛这里不是我的家,而是一座需要我小心翼翼守护的神殿。

我开始用那张银行卡。

但我依旧记账。

每一笔开销,都像是在提醒我,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我用那笔钱,去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

医生说,我的膝盖是慢性劳损,心脏也需要长期服药调理。

他给我开了很多药。

我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没有西风,我可能已经躺在某个阴冷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烂掉了。

我开始尝试着,去“生活”。

而不是“活着”。

我会在院子里,种上一些花花草草。

我会学着菜谱,给自己做一顿像样的饭菜。

我甚至开始跟小区的邻居们打招呼,偶尔,还会跟他们下下棋,聊聊天。

他们都说,楚大爷,您真是好福气,有这么孝顺一个儿子。

每当这时,我都会低下头,赧然一笑。

心里的苦涩,只有我自己知道。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

我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死水。

直到那个冬天的午后。

我的手机,突然响起了一个视频通话的请求。

是一个陌生的国际号码。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颤抖着手,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放大的,稚嫩的小脸。

是恬恬。

她比两年前长高了不少,头发长了,梳着马尾辫,显得很精神。

“爷爷?”

她试探着,用中文喊了一声。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哎……是爷爷。”

我应着,声音哽咽。

“爷爷,你看!”

恬恬把镜头转向另一边。

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个男孩,看起来两三岁的样子,正在蹒跚学步。

“这是我弟弟,叫安安。”

恬恬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

弟弟……

西风,又有了一个儿子。

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我这个当爷爷的,又一次,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爷爷,你为什么不笑呀?”

恬恬把脸又凑回镜头前,好奇地问。

我愣住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才发现,我的嘴角,是僵硬的,下垂的。

我有多久,没有真正地笑过了?

我努力地,想要挤出一个笑容。

但比哭还难看。

“爷爷……爷爷高兴。”

我苍白地解释着。

就在这时,镜头晃了一下。

西风的脸,出现在屏幕的一角。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角有了细纹。

“恬恬,别闹了,让爷爷休息。”

他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爸,您……身体还好吗?”

他问。

“好,好着呢。”

我连忙点头。

我们之间,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们是父子,却比陌生人还要疏远。

只能靠着一个孩子,来维系这脆弱的联系。

“那个……安安……长得真像你小时候。”

我没话找话地说。

西风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嗯。”

他应了一声。

“爸爸,你看!”

恬恬突然举起一个东西,凑到镜头前。

那是我当年,用易拉罐给她做的那个,已经有些生锈的小风车。

“我还留着呢!弟弟也很喜欢!”

她开心地说。

我看着那个小风车。

看着它在恬恬的手里,微微转动。

我感觉,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也跟着,松动了。

视频通话,很快就结束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恬恬那句天真的问题。

“爷爷,你为什么不笑呀?”

是啊。

我为什么不笑?

我住着儿子买的房子,用着儿子给的钱,看着他儿女双全,家庭美满。

我应该高兴,应该满足。

可我为什么,就是笑不出来?

我突然明白了。

我的不笑,我的自我折磨,我的小心翼翼。

都不过是一种变相的表演。

一场演给自己的苦情戏。

我以为我在赎罪,其实,我只是沉浸在悔恨的情绪里,不肯走出来。

我用我的痛苦,来惩罚自己,也绑架着远方的儿子。

这,是另一种自私。

那一刻,我像是被人当头棒喝。

我开始改变。

真正的改变。

我不再记账了。

我把那个写满了“借款”的小本子,扔进了垃圾桶。

我开始学着,心安理得地,去接受儿子的“赡养”。

因为我知道,我好好活着,健康地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我不再整天愁眉苦脸。

我开始对着镜子,练习微笑。

一开始,笑得很难看。

但慢慢地,就自然了。

我开始主动地,给西风发信息。

不是诉苦,也不是问候。

只是分享一些生活的片段。

“今天院子里的月季开了,很香。”

配上一张我拍的,有些模糊的照片。

“今天跟老谭下棋,赢了他三盘。”

配上一个得意的表情。

西风很少回复。

但偶尔,会回一个“嗯”,或者一个“��”。

我知道,他在看。

这就够了。

我也给在监狱里的东海,写了第一封信。

我没有骂他,也没有说教。

我只是告诉他,家里的月季开了。

告诉他,他有了一个侄子,叫安安。

告诉他,路是自己走的,错了,就好好改。

我等你出来。

写下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我的心,异常平静。

恨,太累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恨了。

我只想在我剩下的,不多的日子里,活得像个人样。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它能抚平最深的伤口,也能冲淡最浓的恨意。

又一个春天。

我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打着瞌ë。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门口,传来了门铃声。

我以为是来收水费的,懒懒地不想动。

门铃声,却执着地响着。

我只好起身,慢悠悠地走过去。

打开门。

我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楚西风。

他身后,是苏晴。

还有一个已经长成亭亭玉立少女的恬恬。

恬恬手里,还牵着一个好奇地探头探脑的小男孩。

是安安。

“爸。”

西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回来了。”

我看着他们。

看着西风眼角的风霜。

看着苏晴脸上,虽然依旧有些疏but,但已经不再冰冷的表情。

看着恬恬和安安,那两双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

我侧过身,让开一条路。

然后,我笑了。

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地笑了。

“回来啦。”

“快,都进屋吧。”

那个下午,我的小屋里,第一次充满了欢声笑语。

恬恬叽叽喳喳地跟我说着她在加拿大的学校生活。

安安则像个小跟屁虫,迈着小短腿,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爷爷”。

苏晴在厨房里忙碌着,为我们准备晚餐。

西风坐在我的身边,我们没有说太多话。

但我们都明白,有些东西,虽然碎过,却正在以一种新的方式,重新粘合在一起。

晚饭后,西风递给我一个长条形的盒子。

我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个用上好枫木雕刻而成的风车。

比我用易拉罐做的那个,精致一百倍。

“恬恬做的。”

西风说。

“她说,爷爷的那个太旧了,该换个新的了。”

我拿起那个崭新的木风车,又看了看窗台上那个生锈的铁风车。

新旧两个风车,在晚霞的余晖里,静静地对望着。

像我的过去,和我的现在。

西风一家,没有久住。

他们这次回来,是为了处理国内的一些业务。

一周后,他们又要离开。

临走的前一晚,西风一个人,陪我坐了很久。

我们聊了很多。

聊他这些年在国外的打拼。

聊苏晴的贤惠,恬恬的聪慧,安安的调皮。

也聊到了,在监狱里的东海。

“爸,等他出来,如果他愿意,就让他来加拿大吧。”

西风平静地说。

“我帮他找个事做,总比在国内瞎混强。”

我看着他,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我的儿子,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原谅。

不是原谅我,而是原谅了这段无法割舍的血脉。

第二天,我去机场送他们。

在登机口,恬恬和安安,一左一右,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爷爷,我们会想你的!”

“爷爷再见!”

苏晴也对我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句。

“爸,您多保重。”

最后,是西风。

他走过来,像小时候一样,抱了抱我。

一个迟到了几十年的拥抱。

“爸,我们走了。”

“好好生活。”

我点了点头,泪眼婆娑。

我看着他们一家四口的背影,消失在登机口。

这一次,我的心里,不再是空落落的。

而是满的。

被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我回到家,把那个枫木风车,放在了铁风车的旁边。

风从窗口吹进来,两个风车,一起呼啦啦地转动起来。

一个声音沉重,一个声音轻快。

却异常和谐。

我拿起手机,翻出东海的照片看了一眼,那还是他几年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然后,我拉开抽屉,拿出了那个被我扔掉,后来又捡回来的小本子。

我在最后一页,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今天,晴,风很大。”

我的一生,都在为我曾经的偏执买单。我用半生的孤独,换来了最后的救赎。

但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在那个人生最初的岔路口,你觉得,我真的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6 风车海洋

西风一家离开后,我的生活像一艘重新找到航道的老船,缓慢而平稳地向前行驶。

我的世界,不再只有那间屋子,和院子里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花。

我开始给西风打视频电话。

不再是为了排遣寂寞,或是寻求慰藉。

我只是想看看恬恬的画,听听安安又学会了哪个新词。

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爷爷那样,笨拙地参与到他们的成长中去。

苏晴对我的态度,也肉眼可见地缓和了。

她会笑着在镜头那边跟我说:“爸,您别总惯着安安,这小子现在都敢爬上桌了。”

那一刻,我知道,那堵看不见的墙,正在一点点融化。

我也坚持给东海写信。

一封接一封。

信里没有大道理,只有我平淡的日常。

“今天小区停电,我用蜡烛吃了晚饭,想起了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院子里的月季被虫蛀了,我喷了药,不知道有没有用。”

“你哥给你寄了些书,我转寄给你了,都是些计算机方面的,他说让你在里面别荒废了。”

东海从不回信。

我知道,他在恨我。

恨我没有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救”他。

我不在意。

我只是在做,一个父亲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我把该还的债,一点点还上。

时间,就这样在信纸的折痕里,在跨洋的电波中,不紧不慢地滑过了五年。

我的头发,全白了。

背,也更驼了。

但我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安定。

直到那天。

我接到了监狱打来的电话。

“楚云飞先生吗?您的儿子,楚东海,明天刑满释放。”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穿上了西风给我买的那件,我只在过年时才舍得穿的深蓝色外套。

我对着镜子,把满头的白发,梳得整整齐齐。

然后,我去了银行。

我把我这些年存下的,所有捡废品和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一共三万六千块,全部取了出来。

我把钱装在一个厚厚的信封里。

我打车,去了几十公里外的城郊监狱。

十月的风,已经很冷了。

我站在监狱门口那棵光秃秃的白杨树下,从清晨,一直等到中午。

铁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瘦高,穿着一套不合身的旧衣服。

头发理得很短,皮肤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

是东海。

他比进去前,瘦了太多,也沉默了太多。

曾经眼里的那种飞扬跋扈,被一种空洞的麻木所取代。

他看到了我。

脚步顿了一下。

然后,他像是没看到一样,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没有喊他。

我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走得很快,我跟得很吃力。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像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走了一里多地。

在一个公交站台,他停了下来。

我也停了下来,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点上,猛吸了一口。

烟雾缭

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来看看你。”我说。

“看我?”

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充满了嘲讽。

“来看我有多落魄?来看我这个劳改犯的笑话?”

“不是的,东"我急忙解释。

“那是来看什么?看我有没有死?”

他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我。

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怨毒。

“当初我求你,求你去找大哥,你他妈怎么说的?你说你救不了我!”

“现在我出来了,用不着你了,你倒跑来献殷勤了?”

“楚云飞,我告诉你,从你当初挂掉我电话那一刻起,我楚东海,就没你这个爹了!”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疼。

比任何时候都疼。

但我没有躲。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我亲手宠坏,又被我亲手推开的儿子。

我慢慢地走上前,把那个厚厚的信封,递到他面前。

“这是我这些年攒的钱,不多,你先拿着。”

“你刚出来,找工作,租房子,都要用钱。”

东海看了一眼那个信封,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他一把将信封打掉在地。

红色的钞票,像雪花一样,散落一地。

“我不要你的臭钱!”

他冲我咆哮着。

“我楚东海就算是饿死,死在外面,也绝不会要你一分钱!”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跳上了一辆刚刚到站的公交车。

车门关上,缓缓开走。

我看着车窗里,他那张冷漠的,没有一丝留恋的侧脸。

我没有去追。

我只是蹲下身,在一阵阵冷风中,一张一张地,把那些被他“抛弃”的钱,捡了起来。

每一张,都沾着尘土。

也沾着我这个失败父亲的,最后的尊严。

我以为,我和东海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没想到,半个月后,老谭找到了我。

他脸色很难看。

“云飞,东海出事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他……他又怎么了?”

“他跟人合伙做生意,被骗了。现在……现在在医院躺着,腿断了,还欠了十几万的高利贷。”

老谭叹了口气。

“放高利贷的那帮人,天天去医院闹。医院已经准备停了他

的药了。”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这个混账!

他怎么就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那个媳妇呢?那个叫小婉的?”我咬着牙问。

“早跑了。”老谭说,“他一出事,人家就卷着铺盖走了,连面都没露。”

我闭上眼,无力地靠在沙发上。

报应。

这一切,都是报应。

是他的报应,也是我的。

“云飞,我知道这事不该我开口。”

老谭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但是……他毕竟是你儿子。”

“要不……你给西风打个电话?”

我猛地睁开眼。

“不!”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件事,绝不能告诉西风!”

我不能。

我不能再用东海这个无底洞,去拖累西风一家了。

西风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我欠他的,这辈子,下辈子,都还不清了。

这笔债,必须由我来还。

我看着老谭,一字一句地说:

“老谭,帮我个忙。”

“帮我,把西风给我买的那套房子,卖了。”

房子卖得很顺利。

因为是新小区,位置又好,很快就找到了买家。

卖了三百六十万。

我留下了一部分钱,还清了高利贷,付清了东海的医药费。

剩下的钱,我以东海的名义,全部捐给了市里的一家孤儿院。

我只给自己留了十万块。

足够我余生的开销了。

我搬回了那间我住了五年的,三百七十五块一个月的出租屋。

屋子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霉味。

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

东海的腿,恢复得很好。

出院那天,我去接他。

他坐在轮椅上,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没有了怨毒,也没有了亲近。

只剩下一种,被现实彻底打败后的,疲惫和茫然。

我把他接回了我的出租屋。

那间小小的,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屋子。

成了我们父子俩,新的“家”。

日子,过得异常艰难。

也异常平静。

我每天出去捡废品,卖来的钱,就够我们爷俩一天的伙食。

东海的腿还没好利索,就在网上找了个给游戏代练的活。

每天坐在电脑前十几个小时,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个两三千块。

我们很少说话。

大多数时候,屋子里只有他敲击键盘的“哒哒”声,和我收拾废品的“哗啦”声。

但我们,谁也没有离开谁。

我们像两只在暴风雨中幸存下来的刺猬,虽然满身是伤,却选择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转眼,又是新年。

除夕夜。

我难得奢侈了一回,买了一斤肉,包了饺子。

屋子太小,没有电视。

我们就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热闹的春节联欢晚会。

饺子出锅了。

我盛了两碗,一碗放在东海面前。

他默默地吃着,一言不发。

吃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

从一个饺子里,夹出了一枚硬币。

是我偷偷包进去的。

小时候,老伴每年都会这么做。

谁吃到了,就预示着来年会有好运气。

东海看着那枚亮闪闪的硬币,愣住了。

然后,他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剧烈地耸动。

一滴滚烫的泪,掉进了他面前的饺子碗里。

“爸……”

他哽咽着,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

“我错了……”

我伸出手,像他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

“吃饭吧。”

“吃完,都过去了。”

开春后,东海的腿彻底好了。

他没有再去做代练。

他跟我说,他想出去找份正经工作。

他四处碰壁。

一个有前科的人,在这个社会上,寸步难行。

但他没有放弃。

一个月后,他终于在城东一个巨大的物流园里,找到了一份分拣员的工作。

很辛苦。

每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从天黑,到天黑。

但他坚持了下来。

每个月,他会把工资,原封不动地交给我。

自己只留下几百块的零花钱。

有一天,他下班回来,递给我一个手机。

一部崭新的,屏幕很大的智能手机。

“爸,这个给你。”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以后,你想大哥他们了,就可以随时跟他们视频了。”

我接过那个手机。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的儿子,他长大了。

真的长大了。

那天晚上,我用那个新手机,给西风拨通了视频。

屏幕上,出现了恬恬和安安兴奋的小脸。

“爷爷!爷爷!”

他们开心地叫着。

东海就站在我身后。

他看着屏幕里,那个他从未见过面的侄子和侄女,眼圈红了。

他对着镜头,笨拙地挥了挥手。

“嗨,恬恬,安安。”

“我是……我是你们的二叔。”

日子,就像巷子口那条被磨得光滑的石板路,在我们脚下,缓缓向前延伸。

东多在物流园干得很出色,因为肯吃苦,又有头脑,半年后,就被提拔成了一个小组长。

我们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

我依旧会去捡废品。

这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戒不掉了。

我把卖废品得来的钱,都存了起来。

我想,等我走了,这些钱,就留给东海。

不多,但那是我这个父亲,最后能为他做的一点事。

那个秋天,我八十岁了。

生日那天,东海请了一天假。

他没有买蛋糕,也没有买礼物。

他只是搀着我,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到了城西的植物园。

我们在植物园里,走走停停。

最后,在一个种满了风车的草坪前,停了下来。

五颜六色的风车,在秋风中,呼啦啦地转着,像一片彩色的海洋。

“爸,还记得吗?”

东海指着那些风车,轻声说。

“我小时候,你带我来过这里。”

“那时候,你给我买了一个最大的风车,扛在肩膀上,带我回家。”

“大哥跟在后面,很羡慕地看着。你对他说,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

我愣住了。

那段久远的,几乎被我遗忘的记忆,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我看着身边的东海,他眼里的悔恨和愧疚,那么真切。

我又想起了远方的西风,他沉默的童年,和他用一生去填补的,那个“天经地义”的空洞。

我这一生,都在试图端平一碗水。

结果,却洒了一地。

我亏欠了西风的前半生,也毁掉了东海的后半生。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爸,对不起。”

东海的声音,将我从悔恨中拉了回来。

“也替我……跟大哥说声,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手背。

“都过去了。”

我看着眼前那片转动不休的风车海洋,看着它们在阳光下,折射出绚烂的光。

新旧两个木风车,一个在加拿大,一个在我的小屋。

一个生锈的铁风车,静静地躺在窗台上。

还有眼前这片五彩斑斓的风车海洋。

它们都在转。

带着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所有的悔恨与释然,一圈又一圈地,不知疲倦地,向前转动着。

我突然觉得,或许,我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失败者。

我用我的偏执,教会了西风独立与坚强。

我用我的放手,教会了东海责任与成长。

我用我一生的错误,为他们两个人,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代价,是我的孤独。

但看着眼前这个终于懂得担当的儿子,感受着远方那个家庭传递来的温暖。

这份孤独,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我笑了。

对着满世界的风车,发自内心地笑了。

如果人生是一场无法回头的旅程,我们所犯下的每一个错误,是否也都是命运赠予的,一份虽然痛苦,却无比珍贵的礼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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