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泥沼的人或许会遇到哪个伸手救你出去的人,但那不一定是你的救赎,可能只是生命里出现的短暂的光。
01
林知夏七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里总飘着菜市场的鱼腥味和槐树的甜香。那时候继父刚搬进家里没多久,还没露出獠牙——他偶尔会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草莓味的硬糖,塞进她手里,说“知夏乖,叔叔带你去买冰棍”。林知夏那时候还会怯生生地接过来,把糖纸攥在手心,觉得这个“新叔叔”或许没那么坏。
直到那个傍晚,妈妈拎着装满青菜和五花肉的塑料袋出门,临走前摸了摸她的头:“知夏乖,在家跟叔叔写作业,妈妈买了你爱吃的草莓,很快就回来。”
她攥着铅笔的手紧了紧,铅笔尖在练习册的“田”字格里戳出个小黑点——那天继父的眼神不对劲,像黏在她身上的虫子,从她的发梢滑到衣角,让她浑身发僵。
客厅的吊扇转得很慢,发出“嗡嗡”的声响,继父坐在人造革沙发上,啤酒罐捏得“嘎吱”响,黄色的液体顺着指缝滴在地板上,洇出一小片丑丑的湿痕。
他盯着林知夏的后背看了很久,直到她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才慢悠悠开口:“知夏,过来,帮叔叔拿下遥控器。”
练习册从膝盖上滑下去,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她刚画的小熊,圆耳朵,黑纽扣眼睛,像妈妈送她的那只。
林知夏蹲下去捡,手指刚碰到纸页的边缘,就被一只粗糙的手攥住了胳膊——继父的掌心有没洗干净的机油味,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捏得她胳膊上的肉都陷了进去,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跑什么?”继父的声音沉了下来,把她往卧室拽。林知夏想喊“妈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呜”声,像被捂住嘴的小猫。
卧室门“咔嗒”一声落锁,她的目光撞进床头柜上的小熊——棕色短绒毛,黑纽扣眼睛,前一天晚上她还抱着它说“小熊小熊,我们要一起长大”。
继父把她按在硬邦邦的床垫上,另一只手粗暴地扯她的衣角。林知夏拼命伸着手想去抓小熊,却被他狠狠按回床上,手背撞在床板上,疼得发麻:“不许动!再动我就把你的小熊扔去喂狗!”
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混着廉价啤酒味和汗味,让她恶心到发抖。她闭上眼睛,眼泪顺着太阳穴流进头发里,耳边是他粗重的喘息,还有小熊被踢到地上的“啪嗒”声——那是黑纽扣眼睛摔掉的声音,像什么东西在她心里碎了,裂成了一小块一小块。
那天晚上,林知夏缩在衣柜最深处,抱着缺了一只眼睛的小熊。衣柜里的樟脑丸味呛得她不停咳嗽,可她不敢出去,连呼吸都不敢太重。直到听见妈妈和继父在客厅吵架,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模糊不清却字字扎心。
“你怎么能对孩子做这种事?”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压得很低,像怕被邻居听见。
“是她自己凑过来的,你少管闲事。”继父的声音很凶,啤酒罐摔在地上的声响吓了林知夏一跳,“要不是我,你带着个拖油瓶,早就睡桥洞去了!”
“要是被人知道了……我们怎么做人啊?”
“知道了又怎么样?你一个离婚的女人,离了我,谁还会要你?”
后来妈妈打开衣柜,手电筒的光刺得林知夏睁不开眼。妈妈蹲下来,把她搂进怀里,眼泪掉在她的脖子上,凉得像冰:“知夏,这事不能跟别人说,好不好?说了,我们就没家了。妈妈给你买新的小熊,买最大的草莓蛋糕,你别告诉任何人,好不好?”
林知夏把脸埋在妈妈的衣服里,小熊的绒毛蹭着她的下巴,缺眼的地方露出里面的白棉絮,像在流血。她没说话,只是把小熊抱得更紧——她知道,新的小熊再好,也不是原来那只;草莓蛋糕再甜,也盖不住喉咙里的苦。
妈妈后来真的买了草莓蛋糕,上面插着一根小小的蜡烛,可林知夏一口都没吃,蛋糕放坏了,妈妈才叹着气扔掉。
那只缺眼的小熊,她藏在衣柜最底层,用妈妈的旧毛衣裹了一层又一层。后来搬家,妈妈想把它扔进垃圾桶,她抱着衣柜门哭到缺氧,眼泪鼻涕蹭在门板上,妈妈才叹着气把它留下。
直到她十岁那年,继父喝醉了酒,闯进她的房间找打火机,看见床底下的小熊,一脚踩上去,绒毛从裂缝里露出来,像极了她偷偷藏在枕头下的、没干的泪痕。
那天晚上,林知夏把小熊的碎片捡起来,放进一个铁皮盒子里——那是妈妈装针线的盒子,上面印着粉色的小碎花,边缘已经生锈。她趁着夜色,把盒子埋在小区的槐树下,槐树的叶子落下来,盖在土堆上,像给小熊盖了层薄被子。
她蹲在树下,手指抠着冰冷的泥土,直到指甲缝里都是土,指尖被石子划破,渗出血珠,才慢慢站起来。回家的路上,她看见妈妈站在门口等她,手里拿着一颗草莓味的糖,却没敢递过来——妈妈的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
林知夏也不知道这是妈妈买的第几盒草莓味的糖,只记得叔叔每次对自己做了不可描述的事之后,妈妈就会买一盒糖来哄自己,可是林知夏宁愿不要糖!
从那以后,林知夏学会了低头走路,学会了不说话,学会了把自己裹在宽大的衣服里。她再也不吃草莓味的糖,看见小熊就会发抖,甚至不敢跟妈妈撒娇——她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又会引来继父的打骂,怕妈妈又要为了她偷偷哭。
02
高一开学那天,林知夏的校服外套是妈妈用旧校服改大的,袖子卷了两圈还能盖住手背,下摆垂到膝盖,像件不合身的裙子。书包带断过一次,妈妈用同色的线缝了又缝,留下一道丑丑的补丁,里面装着她的课本和一支用了半根的铅笔——那是她唯一没被初中同学扔掉的文具。
她站在学校门口的槐树下,看着成群结队的学生说说笑笑:有人背着崭新的双肩包,有人手里拿着奶茶,有人勾着肩膀讨论新出的动漫。他们的世界很亮,像夏天的太阳,而她,像躲在树荫下的影子,不敢靠近。
走进教室,她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这里能看见窗外的槐树,也能避开后排男生的视线。她把练习册摊在桌子上,刚用铅笔写了两个字,一个纸团就“啪”地砸在她的课本上,橡皮屑撒了她一裙子,像灰色的小虫子。
“喂,哑巴?”后排的男生叫赵磊,留着寸头,说话时总带着挑衅的语气,他故意模仿林知夏低头走路的样子,引得周围人笑,“你妈没教你说话啊?还是你天生就不会?”
林知夏没抬头,只是把纸团捡起来,扔进桌肚里。她的手指在发抖,初中时被堵在厕所隔间的画面突然涌上来——那几个女生把她的头发扯得生疼,把她的练习册扔进马桶,说“你这种没人要的野种,就该被欺负”,她的哭声被马桶冲水的声音盖住,没人听见,也没人在意。
从那天起,纸团、粉笔灰、还有背后的议论声,成了她的日常。赵磊会在早读课上故意把课本摔得很响,说“某些人就是晦气,坐在这儿影响大家学习”;有人在她的水杯里撒过粉笔灰,她没看见,喝了一口,呛得肺都疼,咳嗽了一节课,赵磊他们在后面笑了一节课;还有人在她的背后贴纸条,上面写着“没人要的怪物”,红色的马克笔字刺得人眼睛疼,她直到放学回家,被妈妈发现纸条,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笑话。
她跟妈妈说“他们欺负我”,妈妈只是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毛线针戳得“哒哒”响,头也不抬:“你别惹他们,他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你要是跟他们闹,老师只会说你不懂事,同学也会更讨厌你。”妈妈说着,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一颗橘子味的糖——不是草莓味的,妈妈记得她不吃草莓味了。
她跟班主任王老师说“赵磊他们抢我的钱”,王老师找那几个男生谈了十分钟,转头跟她说“同学之间要互相包容,别小题大做,你也多找找自己的问题——是不是你太内向了,才跟大家合不来?”王老师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杯奶茶,是赵磊妈妈送的,林知夏看见过。
高二三月的一天,下着绵密的小雨,像牛毛一样,粘在脸上,凉丝丝的。林知夏抱着刚领的练习册,想绕开教学楼后的小巷回家——那里是赵磊他们常堵她的地方,可那天她走得太急,还是被张琪和两个女生堵住了。
张琪是隔壁班的,长着一张尖脸,总喜欢找她的麻烦,上次她把林知夏的校服外套剪了个洞,还说“这样更符合你的身份,破破烂烂的”。
她踩着林知夏掉在地上的练习册,鞋跟碾过封面上“林知夏”三个字,声音里满是嘲讽:“林知夏,你今天带钱了吗?我昨天跟你说的五十块,你忘了?还是你根本就没打算给?”
林知夏摇了摇头,声音比蚊子还小:“我……我没有钱。妈妈说……说不让我带太多钱。”
“没有钱?”张琪伸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你妈没给你钱?还是你把钱藏起来了?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拿出来,我就把你的练习册全扔进泥水里!”
额头撞在冰冷的砖墙上,钝痛顺着太阳穴往下蔓延,林知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她知道,哭了只会让她们更开心,只会让她们打得更狠。
就在她闭上眼睛准备承受下一次撞击时,一把黑色的伞突然挡在她面前,伞骨撞开张琪的手,带着少年身上清冽的皂角味,像雨后的空气。
“你们在干什么?”
林知夏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男生站在她面前。他很高,大概有一米八五,穿着灰色的连帽卫衣,拉链没拉,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领口有点卷边。帽檐下的眼睛很亮,像雨后天上的星星,盯着张琪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关你什么事?”张琪往后退了一步,却还嘴硬,“我们跟她算账,你少管闲事!”
“算账?”男生笑了,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三个人欺负一个人,也好意思说算账?欺负女生,很威风?”他往前走了一步,张琪和另外两个女生的脸色变了,往后退了退——他的个子比赵磊还高,肩膀很宽,看起来不好惹。
“你知道我哥是谁吗?”张琪强撑着说,“我哥是高三的张昊,你敢惹我?我让我哥揍你!”
“不管你哥是谁,”男生的声音沉了下来,像结了层薄冰,“现在,把她的练习册捡起来,跟她道歉,然后滚。不然,我不介意让你们班主任知道这件事。”
张琪盯着他的眼睛,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没敢再硬撑。她踢了踢地上的练习册,没捡,带着另外两个女生骂骂咧咧地走了,走之前还瞪了林知夏一眼,眼神里满是“你给我等着”的威胁。
小巷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像小声的说话。男生蹲下来,帮她捡练习册,他的手指很长,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又飞快地缩回去——她的手太凉了,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你没事吧?”他把练习册叠好,放进伞下,目光落在她的额头上,“你的头流血了,得去医务室处理一下。”
林知夏摸了摸额头,摸到一点湿湿的温热,是血。她摇了摇头,想说“我没事”,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只能发出“嗯”的一声。
“我叫江逾白,”男生看着她,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今天转来高二(3)班,以后我们是同学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林……林知夏。”她终于说出了完整的名字,声音很小,却很清晰。
江逾白点了点头,把伞往她这边递了递:“走吧,我带你去医务室。雨还下着,别感冒了。”
去医务室的路上,雨下得有点大,江逾白把伞大部分都偏向了林知夏,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湿了,灰色的卫衣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
林知夏注意到了,想把伞往他那边推一点,却被他按住了手:“没事,我身强体壮的不怕淋。你刚受伤,别再感冒了。”
他的手很暖,覆在她的手背上,像阳光一样,慢慢化开了她手心里的凉。林知夏的脸瞬间红了,赶紧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水洼,里面映着他们两个人的影子,靠得很近。
那天下午,江逾白把她送到医务室。校医用碘伏给她消毒时,她疼得缩了缩脖子,眼泪差点掉下来。江逾白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她的练习册,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像在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以后她们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挡着。别一个人忍着,会憋坏的。”
校医给她贴了块卡通创可贴,是粉色的,上面印着小兔子。江逾白把伞递给她:“雨还没停,你拿着吧,我家离学校近,跑回去就行。明天上学再还给我。”
林知夏想拒绝,却被他塞进手里。他转身跑进雨里,跑了几步,回头对她笑了笑,挥了挥手,然后消失在拐角处。林知夏站在医务室门口,手里拿着那把黑色的伞,伞柄还带着他的温度。
雨水落在伞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她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点暖意——像冬天里的一缕阳光,轻轻照在她冻僵的心上,慢慢化开了一点冰。
从那天起,江逾白成了她的“保护盾”。
早读课,赵磊又想扔纸团,纸团刚飞起来,江逾白就回头看了一眼,赵磊的手僵在半空,赶紧把纸团塞回口袋;
午休时,张琪想堵她在楼梯间,刚伸手抓住她的书包带,江逾白就从楼梯下来,喊了声“林知夏,一起去食堂吃饭”,张琪只能恨恨地松开手;
放学路上,赵磊和几个男生想抢她的书包,江逾白把书包扛在自己肩上,说“她的书包我帮她拿,你们有意见?”,男生们看着江逾白的身高,没敢再上前。
林知夏的桌肚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粉笔灰;她的练习册,再也没有被扔进过厕所;背后的议论声,也小了很多——因为江逾白总会在她被欺负时出现,像一把伞,替她挡住了所有的风雨,替她撑起了一小块干净的天地。
她开始偷偷依赖他,开始觉得,也许她的生活,能稍微亮一点,能稍微干净一点。她会把江逾白给她的伞擦得干干净净,会在早上提前十分钟到教室,帮他把桌子擦干净——她不敢做太多,怕被他发现,怕他觉得她麻烦。
03
江逾白的出现,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林知夏沉寂了很久的生活,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会在早读课之前,提前十分钟到教室,帮她占好靠窗的位置——那里阳光最好,能晒到课本,也能避开后排的视线。他会把她的练习册放在桌子上,上面放一颗橘子味的糖,糖纸是橙色的,上面印着个笑脸,像他的笑容一样,暖暖的。
“我妈说,早上吃点甜的,一天都有精神。”他把糖递给她时,总会这样说,眼里带着笑意,“你要是不喜欢橘子味,我下次给你带草莓味的。”
“不用,”林知夏赶紧摇头,声音很小,“橘子味的……就很好。”她没说,她其实很怕草莓味,怕想起继父给她的那些草莓糖。
林知夏每次都会把糖收起来,放在铅笔盒的最底层,舍不得吃。她的铅笔盒里,慢慢攒了很多橘子味的糖纸,像攒了很多小小的温暖。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她会把糖纸拿出来,放在台灯下看,糖纸上的笑脸映在灯光里,像江逾白的眼睛,让她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他们会一起吃早餐,在学校附近的早餐摊。江逾白总会提前到,帮她占好位置,买好豆浆油条——他记得她不吃香菜,每次都会跟老板说“不要香菜”,然后把自己碗里的香菜挑掉,再把油条撕成小块,放在她的碗里:“我妈说女生吃太大块容易呛到,撕小一点好嚼。”
豆浆是温的,不烫嘴。林知夏知道,江逾白自己喜欢喝冰豆浆,却每次都跟老板说“两杯温豆浆”。
有一次,老板记错了,给了他们两杯冰豆浆。江逾白把自己的那杯拿过去,跟老板换了一杯温的,把温豆浆递给她:“你喝这个,冰的我喝——我身强体壮喝冰的不会有事。”
林知夏看着他喝冰豆浆的样子,嘴唇冻得有点红,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暖的。她把自己碗里的油条递给他一块:“你吃,我吃不完。”
江逾白笑了,接过油条,咬了一口:“你要是吃不完,下次我少买一点,别浪费了。”他知道林知夏节省,妈妈给的零花钱不多,她从来不舍得买零食,连矿泉水都很少买。
那天之后,他们每天都会在早餐摊见面。江逾白会跟她聊学校的事,聊他以前的学校,聊他喜欢的物理。
他说他小时候想当宇航员,因为觉得星星很漂亮;说他妈妈是护士,总喜欢叮嘱他“多喝水,别熬夜”;说他以前的同桌很搞笑,总喜欢上课睡觉,被老师抓包还会找借口。
林知夏虽然话少,却会认真听,偶尔点头,偶尔问一两句“物理很难吗?”“你以前的学校是什么样子的?”,他都会很耐心地回答,从不觉得她烦。
有一次,她问“物理题是不是都很难”,江逾白第二天就把自己的物理笔记带给她,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重点,还在旁边画了小小的示意图:“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好懂了?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江逾白喜欢物理,经常在晚自习后去图书馆看物理杂志。林知夏会提前去图书馆,帮他占好位置,在桌子上放一杯温牛奶——她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的,每天省一块钱,攒了很久才买了一箱。她知道江逾白晚上会饿,牛奶能填肚子,也能暖身子。
图书馆的灯光很暖,照在书页上,也照在他们身上。江逾白会给她讲物理题,他讲得很仔细,怕她听不懂,还会画示意图。他的手指在纸上划过,很灵活,像在跳舞。林知夏看着他的侧脸,灯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影子,她的心跳得很快,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有一次,她的笔没水了,想跟他借笔,却没敢开口。江逾白发现了,把自己的笔递给她:“你用我的吧,这支笔芯是黑色的,写起来很顺。”
她接过笔,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笔杆上还带着他的温度,暖暖的,她握着笔,写了很久,字却写得歪歪扭扭,没平时好看。
“你写的字很好看,”江逾白看着她的练习册,笑着说,“比我的字好看多了。我妈总说我的字像狗爬的。”
林知夏的脸瞬间红了,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小声说“谢谢”。
江逾白的校服外套被勾破了一个洞,在袖口的位置,是他打篮球时被铁丝网勾的。他自己没在意,还说“破了正好,凉快”,林知夏却看在了眼里。她想起妈妈缝衣服的样子,想起妈妈说“缝补的衣服也能穿,别浪费”。
那天晚上,她找出妈妈的针线盒,拿出和他校服颜色相近的深蓝色线,坐在台灯下,缝那个洞。她的手很笨,从来没缝过东西,缝了拆,拆了缝,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血珠渗出来,她用嘴吸了吸,继续缝。
缝到最后,她想起江逾白喜欢帮她挡风雨,想起他给她的橘子糖,鬼使神差地,在袖口里面绣了个小小的太阳——用黄色的线,很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直到凌晨一点,她才把衣服缝好,针脚虽然有点歪,却看不出来破过。她把衣服叠好,放在枕头旁边,想着明天给他的时候,他会不会喜欢。
第二天早上,她把校服递给江逾白,声音很小,像蚊子叫:“你的衣服……破了,我帮你缝好了。要是不好看,你别介意。”
江逾白接过校服,看着袖口的针脚,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得很开心,露出两颗小虎牙:“林知夏,你手真巧,比我妈缝得还好。我妈缝的针脚比我的字还丑。”他把校服穿上,抬手看了看袖口,又看了看她,眼里的笑意更浓了,“谢谢你,知夏。”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知夏”,不是“林知夏”,是更亲近的“知夏”。林知夏的脸瞬间红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心里像吃了橘子糖一样,甜甜的。
后来,江逾白发现了袖口里面的小太阳。那天上体育课,他挽起袖子打篮球,不小心露出了里面的黄色线迹。他愣了一下,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小小的太阳,针脚有点歪,却很认真。
他摸了摸那个太阳,心里暖暖的,像被阳光晒着一样。他没跟林知夏说,只是每次穿这件校服,都会故意把袖口挽起来一点,想让那个太阳离自己近一点。
林知夏开始偷偷喜欢他,把这份喜欢写在便利贴上,夹在他常看的《物理竞赛题集》里。便利贴的角落画着小小的太阳,和她缝在袖口的一样,她不敢署名,怕他知道后会远离她,怕这份好不容易得到的温暖会消失。
“今天你帮我讲物理题,我听懂了,谢谢你,江逾白。”
“你笑的时候,眼睛像星星,很好看。我很喜欢看你笑。”
“今天的牛奶,你喝了吗?我特意跟老板要的温的,怕你喝凉的肚子疼。”
“江逾白,我好像……有点喜欢你。可是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不喜欢我,怕你再也不跟我做朋友了。”
这些便利贴,她写了一张又一张,藏在书的不同页码里。她希望他能看到,又怕他看到。每次看到他在图书馆看书,她都会偷偷观察他的表情,看他有没有发现便利贴,看他看到后会不会开心。
她不知道的是,江逾白其实看到了那些便利贴。他把便利贴收在自己的笔记本里,每次翻开笔记本,看到那些画着小太阳的便利贴,都会忍不住笑。
他觉得林知夏很可爱,像一只胆小的小兔子,需要人保护。他甚至偷偷买了个小小的哨子,跑了两家文具店才找到的,上面还挂着个小小的太阳挂饰,想下次见面时给她,说“遇到危险就吹哨,我会听到的”
却总因为各种小事忘了递出去——有时候是要帮苏晚拿笔记,有时候是要去参加物理竞赛培训,他总想着“下次再说”,却没想到,没有那么多“下次”。
04
六月的风已经带了点暑气,吹在脸上暖暖的,却吹不散林知夏心里的慌。江逾白最近越来越忙了,忙着帮苏晚补习物理,忙着准备物理竞赛,他们一起吃早餐的次数少了,一起走回家的次数也少了。
林知夏知道苏晚——高二(1)班的文艺委员,会弹钢琴,长得漂亮,成绩也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她见过苏晚在文艺汇演上弹钢琴,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像个公主,台下的掌声响了很久,江逾白也在鼓掌,笑得很开心。
每次看到江逾白和苏晚站在一起,林知夏都会下意识地往后躲——她觉得自己像个丑小鸭,配不上站在他们旁边。她开始偷偷减少给江逾白带牛奶的次数,减少写便利贴的次数,怕自己会给江逾白添麻烦,怕苏晚会不高兴。
那天下午放学,林知夏抱着刚发的数学试卷,想找江逾白问几道错题——她数学不好,这张试卷错了很多,她怕妈妈看到会难过。可刚走到教学楼二楼的走廊,就被张琪和两个女生堵住了。
“林知夏,上次的账还没算呢!”张琪伸手抢过她的试卷,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江逾白最近不跟你玩了,我看谁还能帮你!”
林知夏蹲下去捡试卷,手指刚碰到纸团,就被张琪踩住了手背。“啊!”她疼得叫出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手背上传来的痛感很清晰,像被火烧一样,她能感觉到张琪的鞋跟在慢慢碾,想把她的手踩碎。
“叫什么叫?”张琪用力碾了碾鞋跟,“你不是很能耐吗?有江逾白护着你?现在没人护着你了,看我不收拾你!”
就在林知夏以为又要被欺负时,她看见江逾白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他手里抱着一摞物理笔记,应该是刚从老师办公室拿的,笔记上还贴着便利贴,是苏晚的字迹,写着“这几页我看不懂,等会儿教我”。
林知夏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喊:“江逾白!救我!”
江逾白的脚步顿了一下,抬头看见这一幕,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拉开张琪:“你干什么?”
张琪看到江逾白,气焰矮了半截,却还是嘴硬:“我们跟她算账,跟你没关系!”
“算账?”江逾白的声音冷了下来,“欺负人还有理了?赶紧走!”
张琪瞪了林知夏一眼,带着两个女生骂骂咧咧地走了。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林知夏蹲在地上,捂着被踩红的手背,眼泪掉在试卷上,晕开了上面的字迹。试卷本来就被揉得皱巴巴的,现在又沾了眼泪,看起来更可怜了。
“你没事吧?”江逾白蹲下来,想帮她捡试卷,却被林知夏躲开了——她的手背还在疼,心里却更慌,怕他会像上次一样,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怕他会说“我没空管你”。
“江逾白,”林知夏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抬起头,眼睛通红,像只受惊的小鹿,“她们又欺负我……你能不能……能不能像以前一样,跟我一起走?我怕她们再找我麻烦。我……我可以等你,等你帮苏晚补完习再走,我不着急。”
江逾白的动作顿了顿,他看着林知夏通红的眼睛,看着她手背上清晰的鞋印——红色的,像肿起来的印记,很显眼,他其实很心疼,想帮她揉一揉,想骂张琪太过分。
可他想起刚才苏晚在教室门口跟他说“笔记借我看看,我晚上想补物理,明天就要小测了”,想起自己答应了要尽快把笔记给她;
又想起林知夏每次被欺负都只会躲,只会找他帮忙,从来不会自己反抗——他突然觉得有点急,怕她一直这样依赖下去,以后他不在身边了,她会被欺负得更惨。
他想告诉她“你得自己站起来,不然我走了怎么办”,想告诉她“我不能永远护着你,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可话到嘴边,却因为着急和担心,变成了更硬的句子:“知夏,你不能一直靠我去帮你抵抗暴力,你要学会自己反抗,不能只靠别人。”
林知夏愣住了,眼泪掉得更凶了:“我……我不敢……我怕她们打我。我试过跟老师说,可老师说我小题大做;我跟妈妈说,妈妈让我忍……我只有你了,江逾白。”
“怕有什么用?”江逾白的声音又提高了点,他其实想说“我教你怎么反抗,下次她们再欺负你,你就喊人,就告诉老师”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更伤人的话,“我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我们只是朋友,我没义务一直护着你。而且我最近真的很忙,要帮苏晚补习,还要准备物理竞赛,没那么多时间一直帮你。”
他的话像一把刀,扎在林知夏的心上。她看着江逾白的眼睛,里面没有了以前的温柔,只有不耐烦和着急,她突然觉得很陌生——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第一次说“没义务护着她”,第一次把“朋友”两个字说得这么清楚,像在跟她划清界限。
“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林知夏的声音抖得厉害,她的手背上还在疼,心里却更疼,像被人用锤子砸了一下,“是不是觉得我只会躲,只会给你添麻烦?是不是……是不是苏晚比我重要?”
江逾白看着她发白的脸,看着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心里其实后悔了。他想解释,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想说“我只是想让你勇敢一点,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能保护自己”,想说“苏晚只是朋友,你也很重要”。
可这时候,走廊那头传来苏晚的声音:“江逾白,笔记好了吗?我等你一起回家呢,我妈让我早点回去。”
江逾白的目光飘向苏晚的方向——苏晚站在走廊拐角,手里拿着一个粉色的书包,笑着朝他挥手。他又回头看了看林知夏,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风吹灭的蜡烛,心里其实很难受。
他想回去跟她解释,想把口袋里的哨子给她,想告诉她“遇到危险就吹哨,我会来的”,可苏晚又喊了他一声,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站起身:“你自己先走吧,我得把笔记给苏晚送过去。”
他转身想走,却又犹豫了一下,手伸进校服口袋里,摸出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哨子——银色的,很小,上面还挂着个小小的太阳挂饰,是他跑了两家文具店才买到的,特意选了带太阳的,因为林知夏喜欢画太阳。
他的指尖碰到了哨子的挂饰,冰凉的金属硌得他手指疼,像林知夏的眼泪。他想把哨子递给她,想说“拿着这个,遇到危险就吹”,可苏晚又走近了几步,喊了声“江逾白,快点呀”,他只能把哨子又塞回口袋,转身快步走了。
林知夏蹲在地上,看着江逾白的背影,看着他走到苏晚身边,看着他笑着把笔记递给苏晚,看着他们并肩走下楼梯——苏晚偶尔会抬头跟他说话,他会侧过头听,笑得很温柔,像以前对她那样。
那画面很和谐,像一对情侣,而她,像个多余的笑话,蹲在走廊里,抱着皱巴巴的试卷,手背上还在疼,心里却疼得更厉害,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她慢慢站起来,捡起地上的试卷,小心翼翼地展开。试卷上的字迹已经被眼泪晕开了,很多题目都看不清了,像她心里的伤口,又疼又乱。
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背,还是很疼,可她不敢哭了,怕被别人看见,怕别人又会笑她“只会哭”。
她不知道,江逾白走到楼梯口时,偷偷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一个人站在走廊里,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他的心里其实很难受。
他攥紧了口袋里的哨子,想回去跟她解释,想把哨子给她,可苏晚还在身边,一直在跟他说物理题,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那天晚上,林知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把江逾白给她的橘子糖一颗一颗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又一颗一颗扔进垃圾桶里——橘子味的甜,以前觉得很好吃,现在却觉得很腻,像江逾白今天说的话,让她觉得恶心。
她又找出那些攒起来的糖纸,一张一张撕碎,扔进垃圾桶,像撕碎那些曾经让她觉得温暖的回忆。
她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槐树,叶子在夜色里像黑色的影子,像继父的手,像张琪的鞋跟,像江逾白转身的背影。
她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了,才慢慢抬起头,看着桌子上的试卷——上面还有她没问的错题,可她再也不想问江逾白了,再也不想找他帮忙了。
而江逾白回到家后,把那个哨子放在了书桌的最显眼处。他看着哨子上的太阳挂饰,想起林知夏缝在袖口的太阳,想起她哭红的眼睛,心里后悔得厉害。
他想明天一定要早点去学校,把哨子给她,跟她解释清楚,告诉她“我不是想凶你,我只是想让你勇敢一点”。他甚至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怎么跟她说,怎么帮她揉手背,怎么教她遇到危险该怎么办。
可第二天早上,他去教室时,却看见林知夏的座位是空的——她请假了。他以为她只是因为昨天的事心情不好,想在家休息一天,却没想到,这只是她绝望的开始。
05
七月中旬的一天,天气很热,阳光像火一样烤着地面。林知夏正在房间里写暑假作业,手里的铅笔写着写着就断了芯——她最近总是走神,写作业的时候会想起江逾白,想起他说的“没义务护着你”,想起他口袋里没递出来的东西,心里就像被什么堵住了,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妈妈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像要碎了一样:“知夏,不好了……你继父……你继父从牢里出来了!”
“哐当”一声,林知夏手里的铅笔掉在了地上,笔尖摔得粉碎。她的心跳瞬间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继父出来了”这五个字在脑子里反复回荡,像魔咒一样。
七岁那年的画面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锁死的房门,继父粗糙的手,坏掉的小熊,妈妈懦弱的哭声,还有继父说的“你敢说出去就杀了你”,那些像藤蔓一样缠了她十几年的恐惧,一下子又缠紧了她,勒得她喘不过气,连呼吸都觉得疼。
她的手开始发抖,脚也软了,差点摔倒在地上,她赶紧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他……他在哪?他有没有说要干什么?”林知夏的声音在发抖,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手指紧紧攥着手机,指节泛白,手机壳都被她攥得变了形。
“他……他来家里找过你,说要见你,我没让他进来,他在门口骂了很久,说他还会来的。”妈妈的声音越来越慌,带着哭腔,还夹杂着隐隐的风声
“知夏,你别回家了,去你外婆家躲几天,好不好?你外婆家远,在乡下,他找不到你。等他走了,你再回来,妈妈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
林知夏没说话,挂了电话,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谁能帮她。外婆家在乡下,很远,她从来没一个人去过,而且她怕,怕在路上遇到继父,怕他会把她抓回去,怕他会像小时候那样欺负她。
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江逾白。她想,就算他说过“没义务护着她”,就算他觉得她麻烦,也许他还会帮她的——他以前那么保护她,那么温柔,也许他只是那天心情不好,也许他只是着急,不是真的想凶她。
她颤抖着拿出手机,给江逾白发消息,一条接一条,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江逾白,我继父出来了,他来找我了,我好怕。”
“他说要见我,我不敢回家,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江逾白,你能不能陪陪我?我好害怕,我一个人不敢待着,我怕他会找到我。”
“江逾白,你在吗?你看到消息了吗?求你了,回复我一下,哪怕只是说句话也好。”
她还发了一条语音,语音里带着哭腔,声音抖得厉害:“江逾白,我真的好怕……你能不能来看看我?我一个人好害怕……”
她盯着手机屏幕,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他的回复。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半小时……手机一直没响,屏幕暗了下去,她又按亮,再暗下去,再按亮,反复了很多次,直到手机快没电了,还是没收到回复。
她想起江逾白可能在帮苏晚补习,可能在准备物理竞赛,可能在忙别的事,没看到消息。她又等了很久,直到晚上七点,手机还是没动静,妈妈的电话却又打了过来,声音比之前更慌,带着绝望
“知夏,他又来家里了,在门口砸门,说你不出来见他,他就不走!他还说……还说要去找你学校,找你老师……知夏,你先去学校附近的宾馆住一晚,妈妈明天一早就去找你,好不好?妈妈给你转了两百块钱,你先去开个房,锁好门,别给任何人开门,不管是谁敲门都别开,听见没?”
林知夏挂了电话,看着妈妈转来的两百块钱,眼泪掉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数字。她拿着钱包和手机,走出家门——家里的门被继父砸得“咚咚”响,声音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她不敢再待下去,怕继父会砸开门冲进来逼问妈妈自己的下落。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路边的路灯亮着,发出昏黄的光。风很热,吹在脸上像火一样,可林知夏却觉得很冷,浑身发抖。她没带伞,也没带衣服,只带了钱包和手机,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不知道该往哪里跑。
她走在马路上,看着来往的车辆,看着路边的行人,觉得很绝望。她想起江逾白以前送她回家的样子,他会把伞往她这边递,会跟她聊学校的事,会让她觉得很安全。可现在,他不在她身边,她只能一个人走在黑夜里,面对那些让她恐惧的东西。
她走到学校附近的宾馆,开了一间房。房间很小,很暗,只有一盏台灯亮着,墙壁上有黄色的污渍,看起来很脏。床单是白色的,却有点发黄,上面还有几根头发。
她锁上门,把椅子抵在门后,坐在床上,抱着膝盖,还是觉得害怕。她能听到外面走廊里有人走路的声音,有人说话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让她心跳加快,怕那是继父找来的声音。
她又给江逾白发了一条消息,带着最后一点希望:“江逾白,我在学校附近的宾馆,房间号是302,我好怕,你能不能来看看我?求你了,我真的很害怕……”
这次,她等了很久,直到凌晨一点,眼睛都熬红了,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才听到手机“叮咚”响了一声。她赶紧拿起手机,以为是江逾白的回复,却只看到三个字:“在忙呢。”
那三个字像一把锤子,彻底砸碎了她最后一点希望。她看着手机屏幕,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手机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她把手机扔在一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块黑色的污渍,像继父的影子,像张琪的鞋跟,像江逾白转身的背影。
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七岁那年的衣柜,想起了被踩坏的小熊,想起了学校里的霸凌,想起了江逾白的伞,想起了图书馆的便利贴,想起了早餐摊的豆浆油条,想起了走廊里他不耐烦的话,想起了他口袋里没递出来的哨子,想起了他最后回复的“在忙呢”。
原来,她的人生,从来都是一场悲剧。她以为的光,从来都不属于她;她以为的救赎,从来都只是她的幻想;她以为的温暖,从来都只是短暂的错觉。
她像一株生长在阴暗角落里的草,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阳光,从来没有被真正的温暖过,好不容易遇到一点余光,却很快就消失了,把她重新扔回了黑暗里。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橘子味的糖——这是她上次没扔掉的最后一颗,是江逾白给她的,她一直没舍得吃。
糖纸是橙色的,上面印着个笑脸,像江逾白第一次对她笑的样子。她把糖纸拆开,放进嘴里,橘子味的甜在嘴里散开,却盖不住心里的苦,甜得发腻,苦得发疼,像她这短暂又痛苦的人生。
压倒她的并不是江逾白的信息,而且一条来自继父的短信,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自己的号码,给自己发来了一条短信:别以为你那个死人妈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就找不到你,我告诉你这一辈子你都别想逃脱我的手掌心,你最好乖乖听话,不让我不介意把那些照片和视频给所有人看。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热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灰尘的味道。她看着外面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几朵乌云,像要下雨的样子。她想起妈妈说的“明天会好的”,想起江逾白说的“要学会自己反抗”,可她觉得,明天不会好了,她也学不会反抗了——她太累了,想休息了,想永远地休息了,再也不用害怕继父,再也不用害怕霸凌,再也不用害怕被人抛弃了。
她恨!她恨为什么当年那场车祸带走了爸爸的生命,不然现在她们肯定是幸福的一家;她恨妈妈为什么要嫁给那个人渣,不然她也不会被人渣欺负;她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她恨太多太多,但是她恨不动了!
她走到书桌前,拿出一张纸,是宾馆提供的便签纸,上面印着宾馆的名字。她用铅笔写了很短的一句话:“江逾白,谢谢你的橘子糖,很好吃。”
然后把纸折成小方块,放进了口袋里。她想,也许这样,就够了。至少,她曾经被人温柔过,至少,她曾经有过一点希望,至少,她曾经喜欢过一个人,虽然这份喜欢,最终还是成了遗憾。
第二天早上,宾馆的服务员发现林知夏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她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像睡着了一样,雪白的衬衫上似乎绽开了一朵美丽的红花来迎接她的解脱!
她的手里攥着那颗橘子糖的糖纸,口袋里的纸条掉在地上,被风吹得轻轻晃。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像她从来没见过的、真正的阳光。
06
林知夏的葬礼,很简单,只有她的妈妈、外婆,还有几个远房亲戚。
妈妈穿着黑色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一直在哭,嘴里反复念叨着“是妈妈不好,是妈妈没保护好你”。
外婆坐在旁边,拍着妈妈的背,自己也在偷偷抹眼泪。
江逾白站在人群后面,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手里攥着那个没递出去的哨子——银色的,挂着小小的太阳挂饰,冰凉的金属硌得他手心疼,像林知夏曾经的眼泪。
他的眼睛也红了,却不敢哭出声,怕被别人看见,怕别人问他“你是谁”,怕自己说不出“我是她朋友”,怕自己承认曾经有机会救她,却错过了。
他看着她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很轻,眼睛弯成了月牙,像她画在便利贴上的小太阳。
照片是妈妈选的,是林知夏初中时拍的,那时候她还没被霸凌得那么胆小,嘴角还有一点笑意。
江逾白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样子,她蹲在雨巷里,抱着练习册,额头上流着血,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想起她帮他缝校服时的认真,手指被针扎破了也不吭声;
想起她在图书馆放的温牛奶,总是温温的,不烫嘴;
想起她写的便利贴,上面画着小小的太阳,字里行间都是小心翼翼的喜欢;
想起走廊里她哭红的眼睛,想起自己没递出去的哨子;
想起最后回复的“在忙呢”——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回放,每一个画面都让他心疼,让他后悔,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葬礼结束后,江逾白去了林知夏的家。她的家很小,两室一厅,墙壁是白色的,却因为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发黄。
客厅的桌子上放着林知夏的课本和练习册,还有一支用了半根的铅笔——跟他第一次见她时用的那支很像。
她的房间在里面,门是粉色的,上面贴着几张卡通贴纸,是她小时候贴的,边角已经卷了,上面还有几个小小的划痕,是继父当年踢门时留下的。
房间里很干净,书桌上还放着她的练习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是她练习写的,笔画很轻,却写得很认真,写了满满一页,像在反复确认“江逾白”这三个字怎么写才好看。
书桌上还有一个铅笔盒,里面空空的,只剩下一支他送给她的笔,笔杆上还带着他的温度——她没舍得扔,连笔芯都快用完了,还在继续用。
铅笔盒的角落里,放着一张撕碎的糖纸,是橘子味的,被人小心地拼在了一起,像她曾经试图拼凑的希望。
江逾白打开她的衣柜,在最底层找到了一个铁皮盒子——就是那个印着粉色小碎花的针线盒,边缘已经生锈,上面还沾着泥土。
他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小熊的碎片,棕色的绒毛已经发黑,还有一颗黑纽扣眼睛,旁边放着一叠便利贴,上面画着小小的太阳,写满了对他的喜欢。
“江逾白,今天你帮我挡了赵磊的纸团,我很开心,谢谢你。”
“你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卫衣,很好看。我喜欢看你穿灰色的衣服。”
“今天的早餐很好吃,豆浆很温,油条也很好吃。谢谢你,江逾白。”
“江逾白,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可是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不喜欢我,怕你再也不跟我做朋友了。我只想这样陪着你,就够了。”
“江逾白,今天你跟苏晚走在一起,你笑得很开心。我也想让你对我笑,像对她那样。”
“江逾白,我今天看到你口袋里好像有东西,是要给我的吗?我等了你很久,你没给我。”
江逾白抱着铁皮盒子,坐在林知夏的床上,哭了很久。眼泪掉在便利贴上,晕开了字迹,像林知夏的眼泪,无声地诉说着她的委屈和喜欢。
他想起了她缝校服时被针扎破的手指,想起了她在图书馆放的温牛奶,想起了她在早餐摊等他的样子,想起了她被欺负时,眼里的恐惧和对他的期待,想起了走廊里他说的那些伤人的话,想起了那个没递出去的哨子,想起了最后回复的“在忙呢”——他终于明白,他所谓的“让她勇敢”,其实是最残忍的推搡,把她最后一点希望都推没了;
他所谓的“忙”,其实只是借口,他明明可以早点回复她,明明可以去宾馆看看她,明明可以救她,却因为自己的疏忽和自私,错过了所有机会。
他拿着铁皮盒子和那个哨子,去了林知夏住过的小区,找到了那棵槐树。槐树的叶子很绿,像她七岁那年的夏天,浓密的枝叶遮住了阳光,投下大片的阴影。
他蹲在树下,用手挖着泥土,指甲缝里都是土,像林知夏当年那样,指尖被石子划破,渗出血珠,他却不觉得疼——比起林知夏的疼,这点疼算什么?
他把铁皮盒子和哨子一起埋在树下,又在上面盖了一层土,然后在槐树上刻了一个小小的太阳——像她画的那样,很圆,很亮,刻得很深,怕被风雨磨掉。
他还在树下放了一颗橘子味的糖,是他早上特意去便利店买的,跟他以前给她的一样,糖纸是橙色的,上面印着个笑脸。
“林知夏,对不起,”他蹲在树下,声音很轻,像在跟她说话,眼泪掉在泥土里,洇出一小片湿痕
“我错了,我不该用那种语气跟你说话,不该没告诉你我想让你勇敢的原因,不该把哨子藏在口袋里没给你,不该最后回复你‘在忙呢’。我以为我是为你好,却没想到,我才是把你推下去的人。我其实很想护着你,很想让你一直开心,很想告诉你‘我也喜欢你’,可是我太笨了,笨得不知道怎么表达,笨得错过了你。对不起,知夏,真的对不起。”
风吹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林知夏在回答他,又像在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带着一点温暖,却暖不了他心里的冷。
后来,江逾白转去了别的学校,离开了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他再也没见过苏晚,苏晚后来给他发过很多消息,他都没回复——他知道,他配不上苏晚的喜欢,更配不上林知夏的喜欢。
他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喜欢,因为他连最该珍惜的人都弄丢了,连一句“我喜欢你”都没来得及说。
他把林知夏写的纸条放在钱包里,一直带在身边。每次看到纸条,他都会想起她的笑脸,想起她眼里的光,想起她对他的心意。他知道,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会带着这份愧疚,过一辈子,用一辈子来偿还他对她的亏欠——他每年都会来槐树下,放一颗橘子味的糖,放一张画着太阳的便利贴,跟她说说这一年发生的事,说他后来学会了缝衣服,学会了照顾人,学会了怎么温柔地对待别人,却再也没机会对她好了。
学校的图书馆,那个靠窗的位置,再也没有人坐过。窗外的槐树,每年五月都会开得满树白花,像雪一样,落在窗户上,落在桌子上,像在替林知夏,无声地哭泣。
有人说,每年夏天,都会看见一个男生蹲在槐树下,手里拿着一颗橘子味的糖和一个银色的哨子,对着槐树说话,说的都是“对不起”,说的都是“我想你了”,说的都是“我其实是想让你勇敢,想让你能自己保护自己,想让你以后没有我也能好好的”。
可林知夏永远不会知道了。她的故事,像一本没写完的书,永远停在了那个下雨的夜晚,停在了那颗橘子味的糖里,停在了那句没说出口的“我喜欢你”和“我是为你好”里。
她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男生,在她离开后,才明白她的疼,才明白她的喜欢,才明白自己当初的笨拙和残忍,才明白有些错过,就是一辈子。
可这些,都太晚了。
雨又开始下了,像她七岁那年的雨,像她遇见江逾白那天的雨,像她离开那天的雨。
雨落在槐树上,落在泥土里,落在那颗没吃完的橘子糖和那个没递出去的哨子上,带着她的遗憾,和他的后悔一起埋进了时光里,再也不会被人提起,却永远不会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