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二岁那年夏天,我们家隔壁搬来了一位怪老头。
那时的日子,好像总比现在要慢一些,阳光也更烫一些。蝉鸣没完没了地扯着,吵得人脑仁儿发胀。就是在那样的一个午后,他来了。
为啥说他怪呢?首先,他搬来的那天,阵仗就跟别人不一样。没有轰隆隆的搬家公司卡车,也没有大包小裹的行李。他就自己一个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是蓝色还是灰色的确良衬衫,背着一个同样洗得发白、边角都磨起了毛边的帆布包,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像一片被风吹来的叶子,落在了我们家隔壁那间空了快一年的老瓦房前。
那瓦房是我家邻居李叔家的老宅,李叔一家子去城里带孙子了,房子就一直空着,门前都长出了稀稀拉拉的杂草。这老头,据后来李叔在电话里跟我爸含糊其辞的说法,是他家的一个远房表叔,姓陈,从很南的南方来的,具体来干啥,住多久,都没说。
最让我心里犯嘀咕的是,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用深灰色厚布包得严严实实、四四方方的东西,看那大小和提着的架势,像个鸟笼子,可又比鸟笼子似乎更精致些。他就那样一手提着“鸟笼”,一手用一把老旧的黄铜钥匙,费劲地捅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身影消失在门后的昏暗里,连关门的声音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妈是个热心肠,在我们这条街是出了名的。谁家有点什么事,她都乐意搭把手。看新邻居来了,还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老人家,她心里就搁不下事儿了。当天晚上,她包了白菜猪肉馅的饺子,特地多下了一碗,让我给端过去。
“去,小涛,给隔壁新来的陈爷爷送过去,尝尝鲜。”我妈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递到我手里,“嘴甜点儿,问问人家有啥需要帮忙的没。”
我端着那碗烫手的饺子,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对于这个沉默的、像从旧画册里走出来的邻居,我们这帮半大小子心里都有点莫名的发怵。但母命难违,我只好磨磨蹭蹭地走到他家门口,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门开了条缝,陈爷爷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出现在门后,眼神还是那样,浑浊,没什么焦点,看着你,又好像没在看你。
“陈……陈爷爷,”我有点结巴,“我妈让我送……送碗饺子过来,刚包的。”我把碗递过去。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碗里的饺子,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伸出枯瘦的手接了过去,喉咙里发出一个极短促的音节:“谢。”
就一个字,多一个都没有。
我站在原地,想起我妈的嘱咐,硬着头皮问:“陈爷爷,您……您刚来,有啥要帮忙的吗?比如搬东西啥的……”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却转身走回屋里那一片昏暗中。我正不知所措,以为他就这么不理我了,他却很快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两个果子——是李子,那种红得发紫、紫得发黑,油亮亮得像抹了一层蜡的李子,个头比我平时在集市上见到的大得多。
他把李子塞到我手里,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还有事吗?”,然后,又是那声轻微的“吱呀”,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我拿着那两个李子,愣愣地走回家。
“咋样?陈爷爷说啥了?”我妈一边收拾厨房一边问。
“啥也没说,”我把李子递给她看,“就给了我这个。”
我妈接过李子,在手里掂了掂,啧啧称奇:“哟,这李子长得可真好!看来这陈爷爷,是个实在人,就是话太少了点。”她洗了洗,递还给我一个,“尝尝。”
我咬了一口,瞬间,一股极其浓郁的酸甜滋味充满了口腔,果肉厚实,汁水充沛,那种鲜灵灵的味道,是我后来吃过的任何水果都无法比拟的。就冲着这绝世好吃的李子,我对这个怪陈爷爷,有了那么一丝丝微妙的好感。
但是,这点好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很快就被他种种“怪异”的行为消磨得差不多了。
陈爷爷实在是太安静了。他就像一滴水汇入了我们这条喧闹的街道,没有激起任何涟漪。他几乎从不出门闲逛,白天也总是门窗紧闭,仿佛要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我们这些孩子放学后在家属院疯跑、打闹的喧嚣,似乎都穿透不了他那扇沉默的木门。
偶尔看见他,就是在傍晚时分,夕阳把天边烧得火红的时候,他会在院子角落那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下,慢条斯理地洗他那几件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灰布衣服。他洗衣服不用肥皂,更不用说洗衣粉,就是直接用清水哗啦啦地冲,一遍,两遍,然后默默地晾在院子里那根孤零零的、有些下垂的铁丝上。那些衣服在晚风里飘荡,像几片没有重量的灰色影子。
最让我心里发毛,也是我们所有孩子认定他“古怪”的最重要证据——他总对着那个用布包着的“鸟笼子”说话。有一次我放学回来,好奇心驱使,蹑手蹑脚地溜到他家窗台下,踮起脚,透过窗户的缝隙往里看。屋里很暗,没开灯,他正坐在一把藤椅上,面对着那个已经被掀开了一角布的“鸟笼子”,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低沉的、絮絮叨叨的语调,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诡异。我当时汗毛都立起来了,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赶紧溜下窗台,一溜烟跑回家。
回家后,我气喘吁吁地跟我妈说:“妈!隔壁那陈爷爷,是不是这儿有点问题?”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把看到的情景跟她描述了一遍。
我妈正在揉面,听了我的话,手上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用沾满面粉的手点了一下我的额头:“别瞎说!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别乱猜!人家那叫……叫有个性,兴许是南方人的习惯呢?”
话虽如此,连我妈自己说这话时,底气也不是很足。我们这条街上的小孩,都默契地达成了共识:离那个怪老头远点。大家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哑巴爷爷”。我们玩闹的时候,要是皮球或者毽子不小心踢进他家那个荒草丛生的小院,都没人敢去捡。最后通常是由我们这群孩子里公认胆子最大(其实也就是相对不那么怂)的我,被大家推举为代表,硬着头皮去敲门。
他每次都是默默地开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默默地走到院子角落捡起球或者毽子,默默地递给我,整个过程,依旧是一个字都没有。他那双看起来浑浊的眼睛,在近距离看人时,却有种说不清的、沉甸甸的力道,看得我心里直发怵,拿了东西,连“谢谢”都忘了说,扭头就跑,身后还能听到那扇木门轻轻合上的声音。
这种僵持、疏离甚至带着点恐惧的氛围,是被一只猫打破的。
那是初秋的一个下午,天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我们几个半大小子在巷子口追跑打闹,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快看!‘哑巴爷爷’出来了!”
我们齐刷刷望过去,果然,陈爷爷居然走出了他那间仿佛与世隔绝的小屋,站在门口,仰头看着他家门口那棵老槐树。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嘿,树杈上趴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猫,瘦得真是皮包骨头,身上的毛沾满了泥污,灰一道白一道的,正在那瑟瑟发抖,叫声微弱得像刚出生的小耗子,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
“这老猫,上个月就在这附近晃悠了,估计是没人要的野猫。”旁边的大壮抱着胳膊,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看着真可怜,但是谁敢去抓啊?‘哑巴爷爷’在下面呢。”另一个小伙伴小声嘀咕。
我们都没太在意,一只野猫而已,继续玩我们的弹珠。没过多久,天上开始掉雨点,还挺急,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尘土的气息。我们“嗷”一嗓子,一哄而散,各自抱着头往家里跑。
雨越下越大,哗啦啦的,很快就在地上汇成了小溪流。我趴在自家窗户的玻璃上,看着外面模糊的雨世界,忽然又想起了那只猫。我踮脚往隔壁老槐树那儿看,雨幕像一层白纱,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但好像……树下有个人影?
我揉揉眼睛,撩开窗帘仔细一看,竟然是陈爷爷!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骨都有些变形的旧伞,依旧站在老槐树下,仰着头。雨水被风吹着,斜打在他的裤脚和布鞋上,湿了一大片,他也浑然不觉。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尊凝固在雨中的雕塑。
他在干嘛?等那只猫?我心里纳闷极了,这老头也太奇怪了,为只野猫,至于吗?
过了得有半个多小时,雨势终于稍微小了点,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中雨。我惊讶地看到,那只小白猫,大概是受不了饥饿和寒冷的双重折磨,竟然颤颤巍巍地、试探性地从树上爬了下来,一点点靠近树下的陈爷爷。陈爷爷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蹲下身,从他那件灰色衬衫的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好像是掰碎了的馒头屑或者什么饼干的碎渣?他把纸包放在地上,自己用手撑着伞,往后稍稍退了一小步,给小猫留出足够的空间。
那小猫警惕地看看他,又看看地上那诱人的食物,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渴望。它围着食物转了两圈,小鼻子不停地嗅着,最终还是没能抵挡本能的召唤,凑过去狼吞虎咽起来,小小的身体因为吃得太急而微微颤抖。
陈爷爷就蹲在那里,撑着那把破旧的大黑伞,伞面完全倾斜向小猫的方向,自己大半个身子却淋在雨里。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小猫吃,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虔诚的柔和。雨丝斜斜地打在他的后背和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那平时看起来僵硬刻板、甚至有些阴沉的背影,在那一刻,竟然显得有点……笨拙的温柔?
小猫很快吃完了纸包里的所有食物,它抬起头,舔了舔嘴巴,并没有像我们预料的那样立刻跑开,反而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脑袋蹭了蹭陈爷爷湿漉漉的裤腿,发出了一声细微又带着点讨好的“喵呜”。
陈爷爷伸出手,那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极轻极快地、几乎是触碰一下便离开地,摸了一下小猫湿漉漉的脑袋。然后,他收起那个空纸包,缓缓站起身,转身,默默地回了屋。而那只小白猫,在原地停留了几秒钟,回头看了看那棵老槐树,又看了看陈爷爷消失在门后的背影,竟然也跟着他,贴着门缝,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那个平时对我们小孩来说如同禁地的小院。
从那以后,那只小白猫就在陈爷爷家住下了。陈爷爷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雪团”。他偶尔会抱着洗得干干净净、变得白白胖胖的雪团,坐在门口那个磨得光滑的石墩上晒太阳。雪团在他怀里打着呼噜,惬意地眯着眼。陈爷爷的眼神,在看着雪团的时候,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空洞和戒备,仿佛坚冰融化了一角,有了点温度。我们再去捡球,他有时会微微点点头,虽然还是不说话,但感觉没那么吓人了,那道无形的、隔开他与外界的墙,似乎变薄了一些。有一次,我帮他赶走了跑到他家菜地里啄菜叶的邻居家的鸡,他甚至又塞给我两个那种红得惊心动魄的李子,还对我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大概是一个笑容吧。
我对他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日益增长的好奇心所取代。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那个神秘的“鸟笼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是什么样的过去,让他的背影总是显得那么沉重?
机会在一个周末的午后降临了。那天,我爸我妈去邻县走亲戚,要晚上才能回来,就我一个人在家写那该死的暑假作业。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突然,我听到隔壁传来一阵有点慌乱,又带着点无奈的“喵喵”声,其间还夹杂着陈爷爷低低的、有些焦急的安抚声。
我好奇地扒着窗户,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是雪团!它不知怎么的,大概是追蝴蝶或者被什么吓到了,竟然蹿到了陈爷爷家那不高但也不算矮的房顶上,下不来了,急得在瓦片上直转圈,爪子刮得瓦片哗啦作响。陈爷爷在下面,仰着头,试着用一根长长的竹竿逗引它,想把竹竿搭成一个斜坡让它下来,可雪团就是害怕,不敢往下走,叫声越来越凄惶。
我看陈爷爷那着急得额头都冒汗的样子,心里一动。我可是我们这条街有名的“窜天猴”,爬树翻墙一把手!陈爷爷家这房顶的高度,对我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跑出了家门,来到陈爷爷家低矮的院墙外,朝他喊:“陈爷爷!我……我上去帮您把它抱下来!”
陈爷爷回过头,看到是我,愣了一下,那双总是没什么表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犹豫和……某种更深的东西,那是一种混合着担忧、不信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的神情,我看不懂。但他看着房顶上焦躁不安、随时可能失足摔下来的雪团,最终还是朝我轻轻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沙哑地说了句:“小心点。”
得到许可,我立刻来了精神。我熟门熟路地找到墙边的几个破箩筐和柴火堆,手脚并用,像只猴子一样,几下就利索地爬上了房顶。瓦片有点滑,我小心翼翼地稳住重心。雪团看到我这个“庞然大物”靠近,有点害怕地想往后退,我连忙放柔声音哄着它:“别怕别怕,雪团,是我,经常给你鱼骨头那个,我抱你下去,没事的。”我慢慢靠近,看准时机,一把将它温软的小身体捞进怀里。它在我怀里微微发抖,发出可怜的呜咽声,但没有伸爪子挣扎。
抱着猫,我准备原路返回。就在我往下爬,目光无意间扫过陈爷爷家那扇一直紧闭的后窗时,我的动作顿住了——那扇窗户,大概是为了通风,竟然开着一掌宽的缝隙。而就在那条缝隙后面,窗台下的一张旧桌子上,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个一直被深灰色厚布蒙着的“鸟笼子”的真容!
那根本不是什么鸟笼子!那是一个做得极其精巧、无比漂亮的——蝈蝈笼!棕褐色的细篾子编成的,不是简单的圆筒形或方形,而是层层叠叠,结构繁复,像一座小小的、玲珑剔透的宝塔!每一根篾子都刮磨得光滑无比,在从窗户透进去的微弱光线下,泛着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简直像一件艺术品!
我愣住了,抱着猫,僵在房顶上,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问号。一个沉默寡言的南方老头,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北方小城,随身携带着一个用布精心包裹的、空着的、如此精美的蝈蝈笼?这太奇怪了!太不符合常理了!
陈爷爷显然也注意到了我停滞的目光和脸上惊愕的表情。他身体微微一僵,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有秘密被窥破的慌乱,有一种深沉的痛苦,还有一丝……认命般的释然?但他没有出声呵斥,也没有立刻去关窗,只是默默地走到墙边,帮我从房顶上稳稳地下来。
我把惊魂未定的雪团递给他,他接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它的后背,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我站在那儿,心脏还在因为爬房顶和刚才的发现而砰砰直跳。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指着那扇后窗,问出了那个憋在心里很久、此刻更是膨胀到极点的疑问:“陈爷爷……那个……是蝈蝈笼吗?您……您喜欢养蝈蝈?”
他看着我,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时光都在我们之间凝固了,久到我以为他又会变回那个一言不发的“哑巴爷爷”,用沉默把我推开。夏日的风吹过院子,带来一丝燥热,也带来了远处孩子们隐约的嬉闹声。终于,他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仿佛承载了数十年的风霜和千斤重担。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啊……蝈蝈。那笼子……是给我儿子编的。”
“您儿子?”我更好奇了,心里的疑问像泡泡一样冒出来,“他……他没跟您一起来吗?他在南方工作?”
陈爷爷摇了摇头,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望向远处蔚蓝的天空和飘荡的白云,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抱着已经安静下来的雪团,缓缓走到院门口那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墩上坐下,然后示意我也坐在旁边的一块砖头上。那个下午,炙热的太阳开始西斜,金色的余晖把我们一老一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陈爷爷,这个我们口中神秘莫测的“哑巴爷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我这个十二岁的、懵懵懂懂的孩子,敞开了他那扇紧闭的心门。
他告诉我,他来自一个遥远的、盛产竹子和李子的南方小镇。那里雨水充沛,满山翠竹。他的手很巧,年轻时就靠编竹器为生,箩筐、篮子、筛子,什么都编,但编得最好的,就是这种最费工夫、最考验手艺的宝塔形蝈蝈笼。他的儿子,小名叫山子,小时候最喜欢在夏天跟着他去竹林里抓蝈蝈。山子会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着爸爸用细篾子几下就编出一个小巧的临时笼子,把抓到的“战利品”放进去。
“山子可喜欢蝈蝈了,”陈爷爷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怀念和慈爱的光芒,那光芒甚至暂时驱散了他眼底常年积聚的阴霾,“夏天的晚上,他就把蝈蝈笼挂在床头,听着蝈蝈‘聒聒’的叫声睡觉。他说,那声音比收音机里的什么音乐都好听,是活的,有生命力的声音。”他说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围着蝈蝈笼雀跃的小小身影。
可是,命运的无常,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毫无征兆地摧毁了这片宁静。陈爷爷的声音低沉下去,脸上的光芒也迅速黯淡,被巨大的悲伤取代。山子十八岁那年夏天,刚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和同学去河边玩,为了救一个不小心滑到深水里的孩子,自己却因为体力不支,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再也没能上来。
“他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没养过蝈蝈。”陈爷爷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苦涩,“那叫声,以前听着是热闹,是欢喜;他走了以后,再听着,心里头……就像被针扎一样,疼得喘不过气。”他指了指屋里那个空着的、精美的蝈蝈笼,“这个笼子,是山子去世前那个春天,我给他编的,想等他放暑假回来抓蝈蝈用。还没完全完工,他就……他就……”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用力地眨着眼睛,试图把涌上来的泪水逼回去,“这些年,我走到哪儿都带着它,就像带着他的一部分,带着他还没用完的暑假一样。有时候心里闷得难受,堵得慌,就跟它说说话,就当是……跟山子说说话了。别人看我怪,我也知道……可我,我没办法啊……”
我听着,鼻子一阵阵发酸,眼眶发热,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是那么沉默,为什么总把自己关在昏暗的屋子里,为什么总对着那个“鸟笼子”喃喃自语。那不是怪癖,那不是精神问题,那是一个父亲深不见底的、无法排遣的思念,是一道从未愈合、一直在汩汩流血伤口。那间昏暗的小屋,那个空着的、等待已久的蝈蝈笼,就是他全部的世界,一个装着逝去儿子灵魂和所有夏天回忆的世界。
“那……您为啥要到我们北方来呢?这么远。”我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又问。南方和北方,在我那时的概念里,简直是天和地的距离。
“山子小时候,总听我提起北方,”陈爷爷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憧憬,“我年轻时跑过码头,到过北边。我跟他说,北方的天地宽阔,秋天的云特别高,伏天的蝈蝈个头大,叫声更响亮、更浑厚,跟南方的不一样。他一直心心念念地想来看看,想亲耳听听这北方的蝈蝈叫……”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遗憾,“可惜……他没机会了。我老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就想替他来走走,看看。听说你们这儿伏天的蝈蝈特别好,我就来了,想着……想着能不能逮一只,放进这笼子里,替他听一听这北方的蝈蝈叫……也算了却他的一桩心愿,我的一桩心事……”
他说不下去了,低下头,用手背使劲地、仓促地擦了一下眼睛。雪团在他怀里,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悲伤,乖巧地“喵”了一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臂。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个佝偻着背、肩膀微微耸动、无声流泪的老人,心里所有的疑惑、害怕和之前那点小小的抱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说不清的敬意。他不是怪人,他不是一个符号,他是一个活生生的、心里装着太多苦痛和如山父爱的父亲。他的沉默,是因为他的世界曾经崩塌过一次;他的怪异,是因为他用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守护着内心深处最珍贵的东西。
从那天起,我对陈爷爷的态度完全变了。我不再仅仅把他看作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的“怪邻居”,而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接近他,关心他。我会主动帮他提水,我们家菜地里的时令蔬菜下来了,我也会让我妈多摘一些,我给他送过去。我还是叫他陈爷爷,但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家的一位值得尊敬和爱护的长辈。街上的其他小孩,看我不再怕他,还经常跟他说话,帮他做事,也渐渐敢跟他打招呼了,他虽然还是话少,但会点点头,有时还会拿出那种特别甜的李子分给大家,或者拿出几块他自己做的、硬邦邦但很香甜的麦芽糖。
转眼到了盛夏,一年里最热的伏天来了。知了在树上没命地、声嘶力竭地叫着,晚上的田野里,池塘边,草丛中,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热闹的交响乐,叫声果然比春天时听到的要响亮、浑厚得多。
一个周末的傍晚,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天气稍微凉爽了一些。我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小网兜和麦秆编的透气小纸筒,跑到陈爷爷家,兴奋地拉着他的袖子:“陈爷爷!走!我带你抓蝈蝈去!我知道村东头那片豆子地里的蝈蝈最棒!个头大,叫声也响!”
陈爷爷先是愣了一下,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和手里的装备,随即,他那张布满深深皱纹的、总是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郁的脸上,像投入石子的湖面一样,缓缓地、由内而外地荡漾开一个无比真实而温暖的、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那笑容点亮了他的眼睛,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年轻了好几岁。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颤抖:“好!好!咱们……去抓蝈蝈!”
那个傍晚,我像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带着陈爷爷,在我们村子后面那片广阔的田野里穿梭。我告诉他怎么通过叫声判断蝈蝈的位置和大小,怎么轻轻地拨开草丛,怎么下网才能又快又准。陈爷爷像个最认真的学生,跟在我身后,微微弯着腰,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指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久违的亮光和热切的期待,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
终于,在一片茂盛的、挂着饱满豆荚的豆角架下,我发现了一只!青褐色,背板油亮,个头硕大,两根长须威风凛凛地摆动着,叫声洪亮得像是有人在用力吹哨子,在一片“聒聒”声中显得格外突出!
“陈爷爷!快看!这只!绝对是‘大将军’!”我压低声音,兴奋地指给他看,心激动得快要跳出嗓子眼。
陈爷爷凑过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神气活现的蝈蝈,脸上的表情是混合着惊叹、紧张和巨大的喜悦。我小心翼翼地挪动网兜,看准时机,趁着它叫得正欢、警惕性降低的瞬间,猛地一罩!成功了!那只威武的“大将军”在网兜里不甘心地蹦跶着,发出响亮的抗议声。
我小心翼翼地把这只战利品,从网兜里转移到我那个麦秆小纸筒里,然后郑重地、像递交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一样,递到陈爷爷手中。
他的手,那双布满老茧和刻着岁月痕迹的手,在接过那个装着蝈蝈的、微微颤动的小纸筒时,竟然在微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回到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星星开始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烁。陈爷爷郑重地、几乎是仪式般地,打开那个用深灰色厚布包裹了无数个日夜、承载了太多思念的宝塔形蝈蝈笼,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北方田野里的、叫声洪亮的“大将军”,放了进去。
当那只青褐色的大蝈蝈,在精致漂亮的笼子里熟悉了一下新环境,然后重新开始发出响亮而欢快的、充满了生命力量的“聒聒”声时,陈爷爷就搬了那把旧藤椅,坐在笼子对面,静静地听着。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但眼泪,却像终于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地顺着他脸上那一道道深刻的皱纹往下淌,滚落在他那件灰色的旧衬衫上,洇开深色的印记。那不是悲伤的泪,我知道,那是一种积蓄了太久的思念、遗憾和爱,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寄托和出口。那蝈蝈的鸣叫,仿佛不是来自眼前的小笼,而是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和生死的界限,来自他儿子山子一直向往的那个、北方的夏天。
从那以后,陈爷爷的小屋里,总是回荡着那只北方蝈蝈响亮而充满活力的叫声。他依然话不多,但脸上的柔和越来越多,偶尔和邻居碰面,也会点个头,甚至简单寒暄一两句天气。他经常抱着愈发圆润的雪团,听着蝈蝈叫,在门口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他会拿出他那套小小的刻刀和磨石,继续打磨、完善那个蝈蝈笼的细节,嘴里偶尔会低声念叨两句,像是说给蝈蝈听,又像是说给远方的山子听,报告着这里的天气,这里的见闻,这里的蝈蝈叫声果然名不虚传。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秋意渐渐显露,早晚的风带了凉意。陈爷爷说他该回南方了,家里的老房子太久没人住,不行。
临走前,他把那个我见过最漂亮、如今里面住着一只北方蝈蝈的宝塔形蝈蝈笼,送给了我。
“孩子,”他摸着我的头,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力量,那是一种释然和解脱后的平静,“这个,送给你。谢谢你……谢谢你这个夏天,陪爷爷抓了这只蝈蝈。”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非常认真、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个好孩子,很像……很像山子小时候,善良,心里有光,也有股子勇敢劲儿。”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止也止不住。我紧紧抱着那个还装着那只“大将军”、还在发出“聒聒”叫声的笼子,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知道,我抱着的不仅仅是一个蝈蝈笼,是一个父亲沉重而深情的托付,是一段被温柔安放的记忆,也是一个夏天全部的、温暖的秘密。
陈爷爷走了,和来时一样,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提着(这次是提着一个装着雪团的、临时用竹条编的小笼子,他说要带它回南方,不能把它再丢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村口那条通向远方的土路尽头,身影融入了苍茫的暮色里。
那只来自北方的“大将军”蝈蝈,在我家又叫了差不多一个秋天,它的叫声陪伴我写完了暑假作业,度过了开学初的日子。它的叫声越来越稀疏,最后在一个霜降的清晨,安静地老去了。我把那个空了的、却比任何装满东西的容器都更沉重的、无比珍贵的蝈蝈笼,用柔软的布擦拭干净,挂在了我房间书桌前的窗户旁。
很多年过去了,我上了中学,大学,参加了工作,去了很多地方,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但那个精美的、宝塔形的蝈蝈笼,我一直像守护珍宝一样带在身边。每当看到它,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我仿佛就能瞬间回到那个十二岁的夏天,闻到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感受到那个傍晚田野里的微风,看到陈爷爷那双泫然欲泣却又带着释然光芒的眼睛,和他那终于不再那么沉重的背影。
他让我深刻地明白,有些爱,沉默如山,却深似海。它可能不常挂在嘴边,却刻在骨子里,流在血液中。它可能藏在一个空了许多年、终于等来了蝈蝈的笼子里,藏在一句未曾说出口的、跨越了生死的牵挂里,或者,藏在一个孩子鼓起勇气爬上房顶、又带着另一个老人走向田野的、最质朴的善意里。
那个夏天,我送给了他一只北方的蝈蝈,帮他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而他,却给了我一份足以洞察人性深处、温暖我一生漫长岁月的记忆与懂得。后来我才真正明白,那只蝈蝈的鸣叫,在那个夏末秋初,治愈的不是一个季节,而是一个父亲长达数十年的失语与心碎。那声音,是告别,也是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