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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 2025-11-05 23:28:56

第一章 枕上青丝

我们灵龙村的人,从不轻易在夜里照镜子。

当所有人都选择遗忘时,追寻真相的人,便成了异类。

当真相的重量超过生命,你是否有勇气独自背负?

当井水倒映出过去的罪孽,你便是唯一的审判者。

我是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发现自己也开始掉头发的。

枕头上不是零星几根,而是黑压压的一小片,像是夜里有一只顽劣的手,在我头上胡乱薅过一把。它们纠缠在一起,失了生命的光泽,枯萎得像一团乱麻。

我的心猛地一抽。

我叫姬九儿,是这灵龙村唯一的赤脚医生的孙女。爷爷去世后,我靠着翻烂他留下的几本医书和草药图鉴,勉强支撑着这个能给人些许慰藉的小小医堂。

村里人离不开我熬的草药,却又在背后用那种眼神看我——仿佛我姬九儿,和这村子几十年来的怪病一样,都沾着点不干净。

“鬼剃头”。

多形象的名字。一夜之间,头发、眉毛,甚至眼睫毛,都能掉个精光,好像真有个看不见的鬼魅,拿着冰冷的剃刀,在你熟睡时给你做了场无声的法事。

我趿拉着鞋走到窗边那面模糊的铜镜前。晨光被木窗切割成斑驳的块,落在镜面上,映出我有些苍白的脸。我凑近,手指拨开额前的碎发。

发际线那里,似乎真的比往常敞亮了些,露出一小片过于白皙的皮肤,与周围被山风烈日眷顾的小麦色格格不入。我只是轻轻一捋,指缝间就又多了十几根柔软又顽固的落发。

一股寒意,不像清晨的冷风,倒像一条滑腻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我的脊梁骨。

不,不能自己吓自己。我定了定神,试图用爷爷教我的理性来安抚狂跳的心。许是最近上山采药太累,或是营养不良……

我转身想去打水洗脸,把那点不安强行压下。

就在我视线即将完全离开镜面的那一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丝异样。

镜子里,我的那个倒影,它的头……好像比我实际转开的幅度,要慢上那么一丝。甚至,在我完全背对镜子后,那模糊影像的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抹僵硬而微微上扬的弧度。

那绝对不是属于我的。

我猛地回头,心脏撞着胸腔。

镜子里只有我,带着惊疑未定的表情,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是光线错觉。一定是。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那面邪门的镜子。手刚伸向毛巾架,一阵极细微、极飘忽的哼唱声,毫无征兆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是个女人的声音。调子很老,很陌生,婉转中透着一股子浸入骨髓的悲凉。声音很轻,忽远忽近,像是从院子那棵老槐树的枝叶间漏下来的,又像是直接响在我的脑壳深处。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这调子……我小时候,似乎听外婆哼过一两句。她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村里女人对镜梳妆时,会唱的歌。

外婆,是在村里第一个“鬼剃头”出现的那年冬天,悄无声息走的。

人们发现她时,她端坐在镜子前,梳妆台上,放着一把她用剪刀亲手绞下来的完整长发。她的头顶,光滑如卵石,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

那歌声还在继续,如丝如缕,缠绕不休。

与此同时,我感到头皮传来一阵难以忽视的细密痒意,不剧烈,但无比清晰,就像有无数只细小如针尖的冰冷手指,正在我的发根间耐心地穿梭,拨弄,试探着要将它们连根拔起。

午后的锣声撕破了村庄虚假的宁静,急促、凄厉,像是垂死者的哀嚎。

又出事了。

我抓起爷爷留下的旧药箱,跟着慌乱的人群跑向村东头的王老栓家。

刚踏进那间低矮的土坯房,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就扑面而来——不是血腥,不是腐臭,更像是陈年的头油混合着潮湿的泥土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狗娃他娘坐在地上,嗓子已经哭哑了。王老栓蹲在门槛上,抱着头,像一尊瞬间被风干了的石雕。

炕角,八岁的狗娃用一床破旧的棉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可那哪里还是一个孩子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浑浊的恐惧和无法理解的惊惶。

他的头上,扣着一顶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看不出颜色的脏旧帽子,帽檐下,光溜溜的额头和眉骨,刺眼地暴露在空气中。

“没了……全没了啊……”狗娃娘捶打着地面,“一觉醒来,连根毛都没给娃留下啊!”

我强忍着心悸,走上前,放柔了声音:“狗娃,别怕,让九儿姐姐看看,好不好?”

狗娃猛地摇头,把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眼睛……眼睛……”他从被子里发出带着闷闷哭腔的声音,“……好多黑影子在飘……我看不清了……”

视力下降!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是“鬼剃头”发展到后期才会出现的症状,通常发生在彻底脱发数月甚至数年之后!狗娃这才一夜之间,怎么会……

就在这时,狗娃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掀开了被子!他那张光滑得诡异的小脸直勾勾地“望”向我,瞳孔涣散,没有焦点。

他伸出瘦得像柴火棍的手指,异常精准地指向我的头顶。

“九儿姐姐……”他的声音尖细,扭曲,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诡谲,“……你头上的……那个阿姨……她在对我笑……”

他歪着头,似乎在仔细“观察”着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

“她的头发……好长好长啊……黑乎乎的,都快拖到地上了……”

一瞬间,我如坠冰窟。一股寒气从我的天灵盖猛地灌入,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头皮上那消失不久的痒意,再次清晰地浮现,甚至更甚。

整个屋子死寂一片。

随即,所有村民的目光,恐惧、猜忌、难以置信,像无数根冰冷的针,齐刷刷地刺在了我的身上。

狗娃的手指依旧固执地指着我的头顶,那双失焦的眼睛里,倒映着我苍白而惊恐的脸。

以及,他口中那个,只有他能看见的……

长头发的阿姨!

第二章 无声的警告

狗娃指认我之后,灵龙村便不再是那个我熟悉、只是有些贫瘠的故乡了。它变成了一口无声的巨大棺材,而我就是棺木上那枚最刺眼、最不祥的钉子。

村民们的目光不再是简单的疏远,而是变成了赤裸裸的恐惧与排斥。

他们不再来我的小医堂取药,哪怕只是治疗最寻常的伤风头痛。

我熬好的药汁被偷偷倒在院墙外,褐色的污渍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我与整个村落隔开。

走在村里唯一那条碎石路上,前方的人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迅速闪进屋里,关紧门窗,而我身后,则会留下无数道从门缝、窗隙里钻出来的冰冷而又黏腻的视线。

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看,就是她,姬家的女人……” “狗娃都说了,她身上不干净,带着‘那个’……” “她外婆当年也是这样,然后就……” “离她远点,沾上就完了!”

每一句窃窃私语,都像鞭子抽在我心上。更让我恐惧的是,我自己的头发,依旧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每天早上醒来,枕头上堆积的落发越来越多,额角已经明显能看到头皮的颜色,洗头时,盆里的水会被漂浮的发丝覆盖,黑压压一片,让我几欲作呕。

镜子,我已经很久不敢照了。

那面铜镜被我蒙上了一块厚布,仿佛下面盖着的不是镜子,而是一张随时会开口说话的狰狞脸庞。

我不能坐以待毙。

爷爷教过我,世间万物,有果必有因。这“鬼剃头”绝非无根之木,它一定有个源头。而村里所有还活着的人中,唯一可能知道点什么的,只有村尾那个独居的——陈瘸子。

陈瘸子是个被时间遗忘的人。

他比村长辈分还高,一个人住在村子最边缘,靠近黑森林的老屋里,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

关于他,村里流传的说法是,他年轻时上山打猎摔瘸了腿,性子就变得孤拐古怪。但我知道,没那么简单。

我隐约记得爷爷提过一嘴,陈瘸子的瘸,和几十年前那场导致封山的大山崩,发生在同一年。

去拜访他,需要莫大的勇气。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午后,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屋顶,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

他的屋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木墙被风雨侵蚀得发黑,院子里杂草丛生,散发着一股霉烂和荒芜的气息。我推开那扇几乎要散架的篱笆门,心跳如擂鼓。

屋里很暗,只有一个小窗透进些许天光。

陈瘸子就蜷缩在角落的一堆破棉絮里,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酒葫芦。

他整个人干瘦得像一截枯柴,脸上布满深壑般的皱纹,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到眼白。那條瘸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谁?”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

“陈爷爷,是我,九儿。”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他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聚焦在我脸上,随即闪过一丝极快而又难以捕捉的情绪——是惊讶,然后是……恐惧?

“你来干什么?”他猛地灌了一口酒,浓烈的劣质酒气弥漫开来,“滚出去!我这里不欢迎姓姬的女人!”

他果然知道什么!他抗拒的态度,反而印证了我的猜测。

“陈爷爷,我没办法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声音里带上了哀求,“村里人都躲着我,我自己……我也开始掉头发了。您一定知道些什么,求您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外婆她……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听到“外婆”两个字,陈瘸子浑身剧烈地一颤,手里的酒葫芦差点掉在地上。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又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猛地摇头,把脸埋进破棉絮里,“快走!再不走,你会害死我的!”

我没有离开。我知道,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被恐惧折磨了一辈子的老人。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他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怀里的酒葫芦渐渐空了。酒精似乎麻痹了他的部分神经,也撬开了一丝他紧守的心防。

他忽然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直勾勾地看着我头顶上方虚空的位置,仿佛在那里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是债……”他声音低沉,如同梦呓,“不是病……是来讨债的……”

我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

“跟……跟头发有关……”他伸出干枯的手指,神经质地抓挠着自己那所剩无几的白发,“那是……契约……是用……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

我忍不住凑近一步,急切地追问:“用什么?陈爷爷,用什么订的契约?”

他猛地扭过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里面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你外婆她……她是为了……是为了保住……”

就在这最关键的名字即将出口的瞬间——

屋顶的房梁上,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咔嚓”声。

像是什么东西,断裂了。

我和陈瘸子同时抬头。

只见房梁阴影处,一把锈迹斑斑、沾着不知名污渍的老旧剪刀,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笔直地、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朝着陈瘸子的面门坠落下来!

速度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如宿命般的力量。

“呃……”陈瘸子的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甚至忘了躲闪。

“噗嗤!”

一声闷响。

那把锈剪刀,不偏不倚,精准地扎进了陈瘸子指着我的那只手的掌心!瞬间刺穿!

没有大量鲜血喷涌,只有浓稠的暗红色液体,顺着剪刀的锈迹,一滴一滴,缓慢地滴落在他身下的破棉絮上,晕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深色。

陈瘸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度痛苦的呜咽,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随即眼睛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屋子里,只剩下那柄贯穿他手掌的锈剪刀,在从窗口透进的惨淡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诡异的光泽。

我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空气中,那股陈年老屋的霉味里,似乎又混合进了另一股熟悉的气味——那股在狗娃家闻到的,陈旧头油混合着绝望的味道。

它无声地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空间,像一个冰冷的警告。

告诉我,

有些真相,不允许被探听

第三章 血书遗秘

陈瘸子掌心那柄锈迹斑斑的剪刀,像一枚冰冷的楔子,将无言的恐惧死死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连滚爬爬地逃回那个同样不再安全的家,反身抵住院门,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能将吸进肺里的那股陈腐头油味和血腥气都呕出来。

无形的力量。它在阻止真相。它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警告我:闭嘴,或者死。

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镜子里的异影,狗娃的指认,陈瘸子未尽的遗言,还有我头上依旧在持续减少的头发……它们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将我牢牢捆缚在这辆驶向未知深渊的马车上。

陈瘸子说的“债”,到底是什么债?外婆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答案,或许就藏在这座老屋里,藏在外婆留下的遗物中。

我冲进外婆生前居住的里屋,那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和旧木头混合的气息。

一个老旧的樟木箱静静地躺在床底,上面落满了灰。我几乎是粗暴地把它拖了出来,箱子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铜锁。

我没有钥匙,也找不到钥匙。

心头那股被逼到绝境的焦躁和决绝让我失去了耐心。

我冲到院里,捡起一块称手的石头,回到箱前,深吸一口气,用力砸了下去!

“哐!哐!”

锁扣崩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我颤抖着手,掀开了箱盖。

里面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却早已褪色的旧布衫,散发着外婆身上令人安心的特有味道。

我一件件小心取出,直到箱底。那里,有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的物件。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剥开层层油布,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那是一本“书”。没有封面,书页是某种厚实、泛黄且脆弱的纸。而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它的装订线。

那不是棉线,不是丝线,而是一种乌黑发亮、极具韧性,即使历经岁月依然泛着诡异光泽的——长发。

我强忍着触碰它的不适感,翻开了这本以发丝缝制的“无字书”。

果然,里面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有。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无力感攫住了我。难道最后的线索也断了吗?

不,不对。陈瘸子提到过“契约”,外婆留下这本书,绝不可能只是为了给我一个空白的谜题。爷爷零星提过的,关于古老巫术、血脉传承的片段,如同电光火石般在我脑中闪现。

有些秘密,需要血脉才能唤醒。

我盯着自己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几乎没有犹豫,将食指放入口中,用力一咬。

刺痛传来,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

我屏住呼吸,将滴血的手指,悬在了那空白的书页之上。

血珠落下,滴在泛黄的纸面上。

预想中血液晕开的情形没有出现。那滴血,像是滴在了干燥的海绵上,几乎是在接触纸面的瞬间,就被完全“吸收”了进去!

紧接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空白的纸页上,开始有字迹和图画缓缓浮现出来。颜色不是墨黑,而是暗红,如同干涸了很久的血液。

笔迹,是我熟悉的外婆的笔迹!只是这字迹显得格外凌乱、颤抖,仿佛在书写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恐惧。

“……他们都忘了,但我不能忘。这笔债,终究要有人来还……”

“……那场山崩断了村里的生路,饥饿让人变成了鬼……他们听信了外来巫师的鬼话,说只要献上最具灵性的处子长发,就能平息山灵之怒,换取生机……”

“……他们选中了我的娘,狗娃的太姥姥,村里头发最长、最好的姑娘……月圆之夜,他们在古井边,强行按住了她……那把生锈的大剪刀,‘咔嚓’一声……”

字迹在这里变得尤为扭曲,纸上甚至出现了仿佛被水滴晕开又干涸的痕迹。

“……他们剪下了她的头发,缠在井边的石头和树上……她没哭也没闹,只是看着每一个人,那眼神,冷得能把人的骨头冻碎……她投井前,用指甲在井沿刻了字……”

书页上,浮现出几个歪歪扭扭、却充满刻骨恨意的血字:

【以发为契,以血为偿。后代女嗣,承我哀殇。青丝落尽,双目失光,山灵索债,永世不昌!】

我倒抽一口冷气,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太姥姥……原来“鬼剃头”的根源,是来自我们姬家先祖,来自太姥姥这腔无处宣泄的滔天怨念!这诅咒通过血脉传承,主要应验在后代的女性身上!

我继续往下看,心沉入了无底深渊。

“……诅咒应验了,从六十年代开始……掉头发,看不见……我知道,轮到我们家了。我是娘的女儿,我逃不掉……我用自己的头发和生命做法,暂时延缓了它吞噬九儿的脚步,但我撑不了太久……”

“……九儿,我苦命的孩子,当你看到这些时,说明它已经找上你了。你是下一个‘容器’,诅咒需要新的承载者……对不起,外婆只能护你到这里……”

“……若想见到当年的真相,知晓如何应对,‘镜非镜,井非井。欲见真相,以发为引,于影中见真形’……”

书页上的血字,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中的“发丝书”仿佛有千斤重。

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了。诡异的脱发,失明的威胁,狗娃看到的“长头发阿姨”,陈瘸子未尽的警告,房梁上坠落的锈剪刀……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数十年前那口古井边,一场血腥而愚昧的献祭。

我不是无辜的被牵连者。

我,姬九儿,从出生起,就是这诅咒命定的下一个“容器”。外婆的死,并非平静的寿终正寝,而是为了给我争取成长时间,所做的悲壮牺牲。

宿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将我牢牢罩住,无处可逃。

我抬起手,抚摸着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它们此刻在我指尖,仿佛不再是头发,而是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生与死的……诅咒之丝。

外婆的遗言在脑海中回荡——“于影中见真形”。

我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房间角落,那面被我蒙上了厚布的铜镜。

布的褶皱形成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轻轻动了一下。

第四章 镜中窥影

当你的倒影开始拥有自己的意志,你还能相信镜中的世界吗?

外婆的血书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绝望真相的大门,却也将我彻底锁死在了这座被诅咒的牢笼里。

“容器”两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灵魂上,日夜灼烧。

我知道,掉光头发,失去视力,只是时间问题,最终,我会像外婆一样,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夜晚,被这无形的债务吞噬。

但“于影中见真形”这六个字,是血海中的唯一浮木,是外婆用生命为我指出的,或许能窥见一丝生机的小径。

影。不是实体,是光的缺失,是现实的孪生却又扭曲的兄弟。

我开始了在光影间的危险狩猎。不再刻意避开那些能映出影像的物件,反而主动地、近乎自虐般地凝视它们。

那面蒙布的铜镜我依旧不敢轻易触碰,它像是一个沉睡的凶兽,我怕掀开布的那一刻,就是它彻底苏醒之时。

我先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开始。爷爷留下的搪瓷水杯,表面光滑,能模糊地映出人脸。

午后,我端着水杯,假装喝水,眼睛却死死盯着杯壁上那个扭曲变形的自己。一切如常,只有光线在水波纹路上荡漾。

是程度不够?还是媒介不对?

黄昏时分,我去院里的水缸打水。夕阳的余晖给水面镀上了一层残血般的金红。我握着水瓢,下意识地看向缸中。

水面倒映着天空中流动的云彩和老槐树摇曳的枝桠,还有我——一个面色憔悴,头发稀疏的年轻女子的脸。

起初,并无异样。

就在我准备弯腰舀水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在我倒影的肩膀后面,那棵老槐树的阴影里,似乎多了一抹不该存在的白色。

不是云,不是光。

我的心跳骤停,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我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一动不敢动,眼球艰难地转向那个方向,聚焦。

水波微漾,倒影模糊。

但那抹白色,并没有消失。它像是一缕轻烟,又像是一段柔软的丝绸,在我倒影的身后,缓缓地、无声地飘荡。非常淡,仿佛随时会融入水光之中,却又固执地存在着。

我甚至能隐约看到,那白色之上,披散着如同浓墨般泼洒开来的……长发。很长,很长,几乎垂到了水面倒影的脚踝。

没有面孔,没有形体,只有一抹白色的轮廓和一团浓密的黑发。

是她!太姥姥!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呼吸窒在喉咙里。我想尖叫,想后退,但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钉在了原地。

水缸中的“我”,依旧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但肩膀后的那抹白影,似乎……动了一下。它那团浓密的长发,仿佛被微风吹拂,向着我倒影的脖颈方向,微微飘近了一寸。

一股并非来自水缸的冰冷寒意,顺着我的目光,逆流而上,瞬间爬满了我的全身。

“哗啦——”

我手一松,水瓢掉进缸里,砸碎了那诡异的倒影,涟漪将一切搅乱。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扶着院墙大口喘息,心脏几乎要破胸而出。

不是幻觉。她真的存在。就在影子里。

夜幕降临,我将自己锁在屋里,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灯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

我不敢再去看任何大的反光面,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仿佛有无数双眼睛,藏在房间每一个角落的阴影里,怨毒地窥视着我。

我蜷缩在炕上,用被子裹紧自己,但那股陈腐的头油味,却阴魂不散地萦绕在鼻尖。

就在这时,我无意间瞥向了窗户。

老式的木格窗,玻璃在夜色中变成了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屋内昏暗的景象,以及我蜷缩在炕上的身影。

就在那窗玻璃的倒影里——

在我蜷缩身影旁边的阴影中,那个白衣长发的轮廓,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比在水缸中清晰了些。虽然依旧没有清晰的面容,但我能感觉到,她不再是飘在身后,而是……静静地站在“影子的我”旁边,低着头,仿佛在凝视着炕上那个真实的我。

没有攻击,没有狰狞的恐吓。

只有一种沉重的悲伤,如同实质的潮水,透过那冰冷的玻璃,汹涌地向我拍打过来。

其中夹杂着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苦,生命被强行剥夺的怨恨,以及数十年来无人理解、无人祭奠的孤独。

我的眼眶毫无征兆地湿润了。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言说的共鸣与酸楚。

我仿佛能听到她的哭泣,无声,却震耳欲聋。

“太姥姥……”我对着玻璃中的影子,用气声嘶哑地唤了一声。

玻璃中的白衣身影,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她那团浓密的长发,无风自动,如同悲伤的黑色火焰,在寂静中燃烧。

油灯的灯花“噼啪”爆了一下,光线猛地一暗,随即又恢复正常。

窗玻璃上的倒影,恢复了正常。只有我独自蜷缩的身影,映在冰冷的玻璃上。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精神紧绷下的又一幕幻象。

但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我脸上未干的泪痕,都在清晰地告诉我——那不是幻觉。

我抬手,抹去眼泪,心中五味杂陈。

恐惧依旧存在,但其中,悄然混入了一丝……理解。对她的恨,我似乎无法再纯粹地恐惧了。

外婆,这就是你想让我“见”到的吗?不仅仅是恐怖的表象,还有这诅咒之下,那鲜血淋漓、被遗忘的伤痛?

我怔怔地看着恢复正常的窗玻璃,心中的寒意并未减少,却变得更加复杂。

如果连悲伤都能穿越数十年的时光,透过虚幻的倒影传递,

那么她的怨恨,又该是何等的……

第五章 井底哀歌

农历十五,月圆之夜。但天公并不作美,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早早遮蔽了天幕,连一丝月光都未曾泄露。

这不是普通的黑夜,这是一种沉甸甸仿佛能吸收所有声音与光线的死寂。村民们都早早缩回屋里,门窗紧闭,连狗吠声都听不见一丝,整个灵龙村像一座巨大的坟茔。

而我,是今夜唯一守墓人。

怀里,揣着那本以发丝缝制的无字书,以及一个用干净布帕小心翼翼包裹的物件——外婆留下的,那束被她亲手绞下的灰白长发。它们冰冷,却仿佛带着外婆最后的一丝体温和决绝。

目的地,村中央那口被无数禁忌传言缠绕的古井。

越靠近古井,那股陈腐头油混合着潮湿泥土的熟悉味道就越发浓烈,几乎凝成实质,缠绕在鼻端,令人作呕。

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周围的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我,冰冷,麻木,带着数十年的怨毒。

我停在井边。井口的石栏冰凉刺骨,上面布满湿滑的青苔。我探身,望向井内。

井下深不见底,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像一只巨大而空洞的瞳孔,回望着我。

时候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束外婆的长发取出。

发丝在绝对的黑暗中,似乎自己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惨白光晕。按照外婆血书中“以发为引”的暗示,我将这束长发,缓缓地、郑重地垂入井中。

发梢刚刚触及那冰凉的井水——

仿佛一滴冷水滴入了滚油之中。

整个井口周围的空气猛地一震!那口古井不再沉默,井水毫无征兆地开始“咕嘟咕嘟”沸腾起来,不是冒泡,而是剧烈地翻涌,黑色的水花溅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那股令人窒息的异味。

我死死抓住井栏,强迫自己看向翻涌的井水水面。

水面,不再映照漆黑的夜空。

它变成了一面巨大、动荡、却异常清晰的“屏幕”。屏幕里的景象,不再是现在的灵龙村,而是数十年前,同一个地点,同一个夜晚——

井边的青石还是新的,围满了人。

他们穿着破旧的粗布褂子,脸上是饥饿和绝望扭曲后的狂热。火把的光在他们麻木而狰狞的脸上跳跃,像一群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人群中央,一个白衣胜雪、长发如瀑的年轻女子被强行按跪在地上。

她剧烈地挣扎着,嘴里被塞了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

那张脸……虽然极度痛苦而扭曲,但眉眼间,与我有着惊人的相似!

太姥姥!

一个戴着狰狞山魈木雕面具的巫师,手持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剪刀,越众而出。他口中念念有词,是某种古老而邪异的调子。

那身形,我认得,是现任村长的爷爷!

“咔嚓——!”

刺耳而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仿佛直接在我灵魂中响起。

那一头乌黑亮丽、长及脚踝的秀发,被齐根剪断!太姥姥的身体猛地一僵,停止了挣扎,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

但这仅仅是开始!

更多的村民涌了上来,他们拿着剪刀、柴刀,甚至镰刀,疯狂地抢夺、割取着那落地的以及她头上残余的发丝。

动作粗暴,毫无怜悯,像是在分割猎物的鬃毛。

她的头皮被划破,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染红了白衣,滴落在井边的青石上,留下至今未曾完全褪去的深色印记。

他们将她那沾满鲜血和污泥的长发,像对待神圣的祭品,又像对待肮脏的垃圾,一圈圈缠绕在井口的石柱和旁边几棵老树的树干上。

画面再变。

人群散去,只留下被掠夺一空、失魂落魄的太姥姥瘫坐在井边。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是滔天的怨恨,是刻骨的诅咒,是被整个世界背叛后的死寂。

她挣扎着爬起身,踉跄走到井沿。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坚硬的青石井沿上,一下一下,抠刻起来。石屑混合着血沫纷飞,发出“嗤嗤”的令人心悸的声音。

刻下的,正是血书中那行字:“以发为契,以血为偿。后代女嗣,承我哀殇。青丝落尽,双目失光,山灵索债,永世不昌!”

刻完最后一笔,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吞噬了她的美丽、尊严与生命的村庄,纵身跃入了漆黑的井中!

在她入水前的一刹那,她猛地回过头。

不再是看向当年的仇人。

那双充满无尽怨恨与悲伤的眼睛,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穿透了动荡的水幕,直直地、精准地“看”向了我!

与我对视!

“轰——!”

我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幻象如同破碎的镜片般消散。井水停止了沸腾,重新恢复了死寂的黑暗。

但,井口边,不再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白色的身影,由淡转浓,缓缓凝聚成形。不再是倒影中模糊的轮廓,而是几乎与活人无异的实体。

依旧是那身染血的白衣,依旧是那头……本该被剪断,此刻却完好无损、浓密如瀑、长及脚踝的乌黑长发。

长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尖削的下巴,和一双……和我刚才在幻象中对视的、一模一样的眼睛。

太姥姥。她的怨灵,彻底显现了。

她没有动,也没有发出声音。但一个空洞、悲切、仿佛由无数亡魂哀嚎汇聚而成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浸入骨髓的冰冷:

“……看……见……了……吗……”

“……他……们……欠……我……的……”

“……头……发…………还……给……我……”

“……用……你……的……血……脉……来……还……”

第六章 发葬

太姥姥那直接响彻在脑海中的索债之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穿我的耳膜,冻结我的血液。

她没有逼近,只是静静地站在井边,长及脚踝的黑发无风自动,像一片具有悲伤情绪的黑色生命沼泽,散发着足以将人灵魂都吸入其中的寒意。

还给她? 用我的血脉来还?

我看着她那双从浓密发丝间透出的承载了数十年痛苦的眼睛,心中那根名为恐惧的弦,却在极致紧绷后,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我明白了外婆的苦心,也隐约触摸到了那条或许存在的、诅咒之外的路径。

这不是讨伐,是还债。 不是毁灭,是安抚。

我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太姥姥的灵体,弯下了腰。这不是屈服,而是理解与承认。

“太姥姥,”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看到了。他们欠您的,我……我们,来还。”

她没有任何反应,但那笼罩在我周身如针扎般的怨念,似乎凝滞了一瞬。

我直起身,没有任何犹豫,从怀中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锋利小剪刀,那是爷爷处理草药用的。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我伸手,抓起自己额前一缕尚且完好的头发——它们虽然稀疏,却是我作为“姬家女儿”最后的象征。

剪刀合拢,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一缕不算长的棕色发丝,飘然落在我的掌心,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又重如千钧。

我没有停顿,一剪,又一剪。额前、鬓角、脑后……我像个冷漠的旁观者,修剪着与自己无关的物件。很快,我的脚下堆积起一层属于我自己的、参差不齐的落发。

头顶传来一阵凉意,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剥离了某种沉重负担的轻盈感。

但这远远不够。

我转身,面向村子里那些依旧紧闭的门窗,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狗娃娘!王老栓!所有掉了头发的人!把你们的落发拿出来!拿到井边来!这是唯一能救狗娃,救我们所有人的机会!”

我的声音在死寂的村庄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与不容置疑的决绝。

起初,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声穿过破败屋檐的呜咽。

但过了一会儿,狗娃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狗娃娘苍白的脸探了出来,她看着我,又惊恐地看了一眼井边那模糊的白影,最终,颤抖着伸出手,扔出了一小团用破布包裹的东西,落在井边不远的地上。

那像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第二家,第三家……越来越多紧闭的门后,伸出了同样颤抖的手,抛出了或大或小、或新或旧的发团。

有乌黑的,有花白的,有粗糙如枯草的。它们散落在井边,像一片片无声的忏悔录。

我没有去责怪他们的怯懦。能在这样的恐惧下迈出这一步,已是极限。

我走过去,将那些散落的发团,连同我自己的头发,以及包裹里外婆那束灰白的长发,小心翼翼地归拢到一起。

它们代表着三代人的痛苦,数十年的冤债,此刻,终于汇聚一堂。

我从药箱最底层,取出了爷爷珍藏的“安魂香”,据说能沟通阴阳、安抚亡魂。这香颜色暗沉,质地紧密,散发着一种清冽的、不同于村里任何气味的草木冷香。

我将那汇聚了所有“债”的头发堆放在井沿,那柄锈迹斑斑的剪刀旁。然后,点燃了安魂香。

没有寻常香烟的袅袅青灰色。香头亮起一点暗红,随即,一种近乎透明的蓝色冰冷烟雾,如同拥有生命的幽灵,缓缓升腾而起。

这蓝烟没有向上飘散,而是像被某种力量牵引着,丝丝缕缕,缠绕上那堆混杂的头发。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头发接触到蓝色烟雾的瞬间,并没有猛烈燃烧。

它们像是被注入了某种柔和的光,开始从内部散发出同样的冰冷的幽蓝色光晕。然后,极其缓慢地,如同冰雪消融般,开始分解,化作更多蓝色的光点,升腾而起。

没有灼热,只有一片沁入骨髓的冰凉。

蓝色的光点越来越多,如同逆流的星河,盘旋在井口上方,将那片区域映照得如同幻境。

在这片幽蓝的光晕中,我一直紧绷着身体、散发着无尽怨念的太姥姥,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那头象征着怨恨的浓密长发无风自动,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不再是那种吞噬光线的漆黑,而是逐渐染上了星辉般的蓝色光泽。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双一直隐藏在长发后的眼睛。

里面的血色和怨毒,如同被清水洗涤,正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流淌了百年的悲伤,以及……一丝茫然,一丝解脱前的宁静。

她看着那由所有人头发化作的蓝色光点盘旋上升,又缓缓将目光转向我。

这一次,脑海中响起的,不再是索债的厉啸,而是一声极轻、极淡,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终于抵达的……

叹息。

蓝色的光点还在升腾,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几乎将她的灵体也包裹进去。

她的身形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那身染血的白衣恢复了洁净,那头长发也彻底化作了流动的蓝色光带。

最后,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释然,有不舍,有祝福,也有一丝终于可以放下的疲惫。

然后,在漫天飞舞的蓝色光点中,她的身影如同破碎的泡影,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一同消散的,还有空气中那萦绕不散数十年的陈腐头油味,以及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安魂香燃尽了最后一寸。蓝色的光点如同萤火,渐渐黯淡,融入夜色,最终消失不见。

井边,只剩下那堆头发燃烧后留下的一小撮灰白色灰烬,以及那柄贯穿了陈瘸子手掌、此刻却仿佛失去了所有邪气的锈剪刀。

万籁俱寂。

只有清晨第一缕微弱的曙光,挣扎着刺破云层,落在井口的青石上,照亮了那些被太姥姥用指甲刻下、如今似乎也浅淡了些许的诅咒字迹。

诅咒,解除了吗?

我摸向自己参差不齐、几乎贴着头皮的短发,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感涌上心头,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落。

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些头发的焚烧,永远地离开了。

我抬头,望向逐渐亮起的天空。

井水幽幽,映照着黎明前最深的蓝。

水面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

第七章 新生

诅咒可以平息,但流淌在血脉里的记忆,永不褪色。

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阳光,穿透了灵龙村上空积压了数十年的阴霾,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暖意。

井边的灰烬被微风卷起少许,打着旋儿,散入泥土,再无痕迹。

我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头顶是参差不齐的短发,触碰着前所未有的清凉,也触碰着一段被强行终结的过往。

身体里某种沉重的枷锁似乎碎裂了,但随之填入的,并非纯粹的轻松,而是一种更为空落落的清明。

第一个打破这死寂的,是狗娃家方向传来的一声带着哭腔,却又充满惊喜的呼喊:

“娘!我能看见了!影子……影子淡了!”

这一声,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停滞的村庄里漾开了涟漪。

紧闭的门窗,一扇接一扇地被小心翼翼推开。

村民们探出头,脸上交织着残留的恐惧和新生的希冀。

他们先是看向狗娃家方向,确认那孩子真的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跑动,虽然还不稳当,但那双眼睛,确实重新有了焦距。

然后,他们的目光,缓缓地、复杂地,聚焦到了井边,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里,有难以置信,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感激与愧疚。

王老栓第一个走了过来,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眼眶通红,对着我,深深地、几乎将腰弯到了膝盖,鞠了一躬。他没有说话,但这无声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接着是狗娃娘,她拉着眼睛依旧有些畏光、却明显清亮了许多的狗娃,走到我面前,就要跪下。

我赶紧伸手扶住她。

“九儿……不,姬先生……”她哽咽着,语无伦次,“谢谢……谢谢您救了狗娃,救了大家……我们以前……我们不是人……”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

他们看着我那头近乎耻辱的短发,眼神里不再有排斥和恐惧,只有敬畏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他们送上家里仅存的鸡蛋,一把晒干的野菜,甚至是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

“九儿,以后你就是我们灵龙村的恩人……”

“有什么活儿,您只管言语……”

“这村子,以后还得靠您……”

我听着这些话语,接受着这些馈赠,脸上勉强维持着平静,心中却是一片茫然的喧嚣。

村庄确实在复苏。

不仅仅是狗娃的视力一天天好转,其他村民也惊喜地发现,枕头上不再有骇人的落发,洗脸时盆里的水依旧清澈。

笼罩在村子上空那股无形的压力消失了,连空气都变得轻快起来。

孩子们开始敢在白天嬉闹,女人们重新坐在门口梳头——虽然她们的头发远不如从前浓密,但至少,它们留住了。

灵龙村,仿佛一个久病的巨人,正在缓缓舒展僵硬的筋骨,重现生机。

而我,姬九儿,似乎也获得了新生。

我从一个被排斥的“怪胎”、“不祥之人”,一跃成为了拯救村子的“恩人”和“先生”。

他们对我恭敬有加,几乎带着一种对待神婆般的虔诚。

可我知道,我不是神,也不是纯粹的恩人。

当我独自一人时,当我抚摸着自己刺手的短发,那些通过井水倒影看到的血腥画面,太姥姥投井前那绝望而怨恨的一瞥,外婆在血书中颤抖的笔迹……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灵魂里。

我没有忘记陈瘸子掌心那柄锈剪刀,没有忘记村民们曾经的冷漠与猜忌。

这份“新生”,是用外婆的生命,用太姥姥数十年的痛苦,以及我自己这头长发和承载的所有记忆换来的。

我看着村民们脸上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简单渴望,看着狗娃逐渐恢复活泼的身影。

我无法离开。

不是因为他们的感激,而是因为,我已是这里唯一一个知晓全部真相的人。

我是诅咒的终结者,也必须是这份沉重历史的守护者。

外婆的职责,太姥姥的记忆,像两条无形的丝线,将我牢牢系在了这片土地之上。

我重新收拾了爷爷和外婆留下的医堂。

将蒙在铜镜上的厚布取下,镜中映出的,是一个眼神沉静、面容坚毅、顶着一头怪异短发的年轻女子。

那不再是从前那个试图用理性对抗一切的姬九儿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庄似乎真的恢复了正常。

某个午后,我在整理外婆的旧物时,无意中翻出了她生前常用的一把木梳。梳齿间,还缠绕着几根她灰白的长发。

我拿起梳子,鬼使神差地,轻轻梳理着自己那长出了一点点毛茬的短发。

动作自然而熟悉。

就在梳子划过发梢的瞬间,一段极其古老、悲切而婉转的调子,毫无征兆地从我口中流淌而出。

是那首梳头歌。

那首,只在镜中窥影时,在我脑中出现过的,太姥姥和外婆都会哼唱的……梳头歌。

我猛地停住,歌声戛然而止。

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我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

夕阳西下,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院子的泥土地上。

影子的轮廓,因短发而显得利落。

但就在那影子的发梢末端,在光影扭曲的边界,那投射出的发丝痕迹,似乎……异常的悠长,异常的浓密。

如同……一头垂至腰际的,丰沛的青丝。

终章 影之继承者

我成了故事的终点,也成了秘密的开始。

灵龙村的春天,来得迟,却格外汹涌。

山涧的冰彻底化开,叮咚作响,不再是呜咽。

田野里挣扎出倔强的新绿,连那棵井边的老槐树,都抽出了嫩黄的细芽,仿佛急于洗刷去去岁寒冬沾染的所有阴霾。

村民们脸上的惊恐褪去,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忙碌取代。他们开始修缮漏雨的屋顶,整理荒芜的田地,偶尔甚至能听到几声试探性的笑语。

狗娃的眼睛彻底清亮了,虽然身体还有些孱弱,但已经能满村子追逐那些刚刚解冻的溪流里的小鱼。

一切,都在向着“正常”回归。

我依旧住在村尾的老屋里,打理着爷爷留下的医堂。

村民们恭敬地称我“姬先生”,他们有了头疼脑热会来找我,但眼神接触时,总会飞快地掠过我那头已经长到耳际、却依旧算不得美观的短发,然后垂下眼帘,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我成了村子的守护者,一个活着的传说,一个他们既感激又不敢过分亲近的符号。

日子像山间的溪水,看似平静地流淌。我熟悉了草药的气味,熟悉了村民的依赖,也熟悉了内心深处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

那把外婆的木梳,我时常拿在手中把玩。

梳齿间属于她的发丝早已清理干净,但每当我的指尖抚过那些光滑的木齿,那首古老的梳头歌的调子,就会自然而然地在我心中盘旋,无声,却旋律清晰。

我没有再唱出口,仿佛那是一个需要特定仪式才能开启的咒语。

太姥姥、外婆……她们的身影不再于任何反光面中出现,井水也恢复了普通井水的清澈与冰冷。

那场“发葬”似乎真的将一切恩怨都付之一炬。

但我知道,没有。

有些东西,一旦知晓,便再也无法假装无知。有些重量,一旦背负,便再也无法卸下。

那不是诅咒的延续,而是一种……融合。

太姥姥那滔天的怨恨与无边的悲伤,外婆那隐忍的牺牲与深沉的爱,如同两条汇入我生命之河的支流,它们的泥沙沉淀在我的河床,改变了河水的质地与颜色。

我依旧是姬九儿,却也不再是纯粹的姬九儿。

我看着村民们开始商议着,要不要找工匠磨平井沿上那些太姥姥刻下的诅咒字迹,说那是“不吉利的东西”。我没有阻止,也没有赞同。

遗忘,是生者自我保护的本能。 而铭记,是我选择背负的职责。

今夜月色极好,一轮满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辉遍洒,将村庄照得纤毫毕现。我从村头一户发热孩子的人家出来,提着昏黄的灯笼,独自走在回老屋的碎石小路上。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我的脚步声和草丛里不知名虫子的低鸣。月光将我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身前的地面上,随着我的步伐微微晃动。

灯笼的光晕有限,与皎洁的月光交织,在影子的边缘制造出些许模糊的界限。

我低着头,习惯性地看着自己晃动的影子。短发的身影,利落,甚至有些单薄。

走过老槐树巨大的阴影,再踏入下一片月光的银辉中。

就在影子重新清晰地投射在明亮路面上的那一刹那——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影子的轮廓,依旧是我的身形,我的姿势。

但是……影子的头发。

那不再是贴合头皮的短发轮廓。

在月光下,那投射出的发丝,从头顶开始,流畅地、丰沛地向下延伸,披散在影子的肩头,然后继续垂落,直至腰际以下。

浓密,顺滑,如同一条黑色的瀑布,在月华下流淌着静谧而诡异的光泽。

那是一头……完美得如同太姥姥生前所拥有的,如瀑长发。

我停下了脚步。

影子也定格在原地,那头浓密的长发影子,纹丝不动。

没有寒意,没有怨念,没有之前任何一次灵异接触时的恐惧与心悸。

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如同这满月的清辉,冰冷,却纯粹。

我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影子,看着那头不属于我,却又仿佛本该属于我的长发。

然后,我缓缓地,抬起了没有提灯笼的那只手,轻轻拂过自己耳际那些短短的刺手发茬。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那个“我”,那个有着长发的影子,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它抬起手,指尖轻柔地拂过那垂至腰际的、虚幻的发丝影子。

动作同步,意图,却仿佛来自两个交织的灵魂。

我没有惊呼,没有逃跑。

一种前所未有的了悟,如同月光般洒满我的心间。

这不是附身,不是诅咒的残留。 这是继承。

太姥姥的怨与悲,外婆的爱与牺,以及我自己的生与抉择……所有的一切,并没有消失,而是以这样一种无声的方式,沉淀了下来,与我合而为一。

这长发之影,不是外来之物,它就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是我所承载的过去,是我所选择的未来。

我是姬九儿,是外婆的外孙女,也是太姥姥血脉与记忆的终点。 我是灵龙村的守护者,是那场罪恶与救赎的唯一见证。 我是——影之继承者。

我收回手,继续向前走去。

地面的影子随之移动,那头如瀑的长发在月光下摇曳生姿,与现实中的我形成诡异而和谐的对照。

它是我与过往签订的永恒契约, 也是投向未来的,一道无声的警醒与温柔的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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