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长公主大婚的第八年,也是我爹战死沙场的第八年。
在祭奠我爹的当晚,我的新婚妻子,当朝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在我隔壁的房间里,和她新得的面首彻夜笙歌。
那靡靡之音穿透墙壁,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她嫌我是个瘸子,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废物,从不许我碰她分毫。
八年来,她以“滋养心境,获取灵感”为由,带回一个又一个男人。
整个公主府,都知道我这个驸马,头顶绿得能跑马。
天将亮时,她的新面首,兵部尚书的公子沈玉,裹着一件松垮的丝袍,故意走到我门前。
他满面春风,脖颈与胸膛上满是暧昧的红痕。
“萧将军,长公主殿下的滋味,真是销魂蚀骨,快活似神仙啊。”
他轻佻地打量着我残废的左腿,啧啧有声:“哎呀,瞧我这记性,忘了将军是个瘸子,连床都上不去,怕是至今还不知女人是什么滋味吧?”
八年前那场惨烈的背叛,敌军的铁蹄不仅带走了我父亲的性命,也踩碎了我的腿骨,夺走了我曾冠绝京华的少年意气。
我曾为此癫狂,质问她为何如此对我。
她只是用那双看死物般的眼睛看着我,冰冷地甩下一句:“若不是父皇用恩情逼迫,你以为我会嫁给你这个废人?”
我没理会沈玉的挑衅,转动着轮椅,回到书案前,熟练地铺开一张宣纸,开始研墨。
长公主殿下慵懒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一把按住我的肩膀,推开了我的轮椅。
“这次的‘灵感’甚好,本宫要亲自谱曲。”
她随手扔给我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过几日是你生辰,本宫没空,你自己找个地方乐呵乐呵。”
可她大概忘了,八年前,父皇赐婚时,我们曾私下立过一份和离书。
生效之日,就在十天后。
01
沈玉的嗤笑声还回荡在耳边,我充耳不闻,只是将新研好的墨汁倒入砚台。墨色漆黑,一如我这八年来不见天日的内心。
长公主柳明月,我名义上的妻子,正坐在我平日作画的位置上。她取出一张名贵的焦尾琴,纤纤玉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便是一串清越的音符。她微微侧头,问身后的沈玉:“方才本宫新谱的调子,你可记下了?”
沈玉的眼神黏在她的身上,谄媚地笑着:“殿下的天籁之音,下官每一个音都刻在心里了。”
“嗯,那你唱给本宫听听。”
那淫词艳曲便又一次在书房中响起,字字句句,都像是对我这个正牌驸马的公开凌辱。我垂下眼眸,看着自己那条萎缩变形的左腿。曾经,我也是京城最耀眼的将门骄子,打马游街,引得无数贵女侧目。而如今,我只是一个连妻子都看不起的瘸子,一个活在世人同情与嘲讽中的笑话。
柳明月似乎很满意沈玉的唱腔,她指尖在琴弦上流转,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不错,赏。你比上一个有灵性多了。”
沈玉大喜过望,跪在地上,几乎要亲吻她的裙摆。
我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上一个?是吏部侍郎的儿子吧,因为被她玩腻了,又恰好在朝堂上得罪了她母家的势力,如今已经被贬到鸟不拉屎的瘴疠之地,不出意外,这辈子都别想回来了。
这些年,她府上的面首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都以为自己是长公主的恩客,却不知只是她手中的玩物。更是她父亲,当朝太傅柳承安,用来打压异己、巩固权势的棋子。
而我,是最大、最可笑的那一个。
夜深了,柳明月似乎也累了,她挥手让沈玉退下。沈玉路过我身边时,还故意撞了一下我的轮椅,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瘸子,你闻闻,这是公主殿下身上的味道,你这辈子都闻不到。”
我依旧没有反应,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直到书房里只剩下我和柳明月两个人,她才终于将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是一种混杂着厌恶、鄙夷和一丝不耐的眼神。
“萧决,你今天怎么回事?往日里不早就闹起来了?”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怎么,腿瘸了,胆子也瘸了?”
我缓缓抬起头,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殿下说笑了,我只是……有些乏了。”
“乏了?”她冷笑一声,伸出描绘着精致丹蔻的指甲,轻轻划过我的脸颊,那触感冰凉,“我倒觉得,你是死了心。这样也好,安分守己地当你的瘸子驸马,总好过天天寻死觅活,惹人烦躁。”
她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殿下,”我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明日……是家父的祭日。”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话:“知道了。我会让管家备好祭品,你自去便是。本宫明日要和沈公子去城外别院,没空陪你。”
她走了,带着一身的香风,以及另一个男人的气息。
我独自坐在空旷冰冷的书房里,直到窗外的天光泛起鱼肚白。我没有去动那些所谓的祭品,而是亲手为父亲折了一整夜的纸钱。
天亮时,我转动轮椅,来到书房最深处的暗格前。那里,挂着一幅我画了整整八年的画。
画上,是尸山血海的战场,是无数狰狞的、看不清面目的敌人。而在画的最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正在缓缓收紧的罗网。
我取出最后一管朱砂,在那罗网的中心,轻轻点下了一个名字。
柳承安。
时候,快到了。
02
八年前,我还是镇国大将军萧鸿的独子,萧决。手握长枪,一身银甲,是整个大梁最年轻的少将。而柳明月,是太傅柳承安的掌上明珠,京城第一才女。我们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改变一切的,是北境那场血战。
我父亲率领的萧家军,被十倍于己的敌军围困在燕回谷。粮草断绝,援军迟迟未到。父亲拼死将我送出重围,让我回京求援。可我带着皇帝的圣旨和兵符赶到时,见到的却是柳承安和他麾下的军队,在距离燕回谷不到五十里的地方按兵不动。
我冲上去质问他为何见死不救,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敌军势大,贸然出击,只会徒增伤亡。”
我疯了一样要冲过去,却被他的亲兵拦下。混乱中,一匹受惊的战马将我掀翻在地,冰冷的铁蹄,踩碎了我的左腿。
等我醒来,燕回谷已是一片焦土。我父亲和三万萧家军,无一生还。
班师回朝后,柳承安以“指挥得当,保全主力”之功,被加封太傅,权倾朝野。而我萧家,只剩下我一个残废的孤儿,和一个“忠烈之后”的虚名。
不久后,皇帝下旨,将他最宠爱的长公主柳明月,嫁给了我。
所有人都说,这是皇恩浩荡,是对我萧家的补偿。只有我知道,这是羞辱。是将我萧家最后的尊严,踩在脚下。
新婚之夜,柳明月一身红妆,却冷若冰霜。她将一份和离书扔在我面前:“萧决,你我并无感情。这份和离书,你我各执一份。八年为期,八年之内,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八年后,你放我自由,我保你萧家残脉一世富贵。”
我看着她,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她笑了,笑得无比讽刺,“因为我不想嫁给一个瘸子,一个连自己父亲都救不了的废物。因为看见你,我就会想起你父亲的无能,想起你萧家军的惨败,我觉得恶心。”
那一刻,我才明白,这桩婚事,对她而言,同样是枷锁。
只是她不知道,她父亲的“指挥得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也不知道,那封迟迟未到的求援信,是如何被柳承安的人半路截下,换成了一封“一切安好”的假信。
我签了那份和离书。
从那一天起,我封存了所有的仇恨,扮演起一个被现实击垮、自暴自弃的废人。我看着柳明月对我日渐鄙夷,看着她将一个又一个男人带回府中,看着她将柳家的势力,一点点渗透进这座曾经属于我萧家的将军府。
我什么都没做。
我在等,等一个时机,等一个能将他们连根拔起的机会。
而现在,距离八年之期,只剩下最后十天。
03
父亲的祭日,我独自一人来到城外萧家的陵园。这里曾经松柏常青,如今却有些荒芜。柳明月派来的管家倒是送来了祭品,只是那三牲贡品,看起来更像是打发叫花子的。
我将那些东西尽数扫落在地,只将自己亲手折的纸钱,一沓一沓地送入火盆。
火光映着我的脸,也映着我身后一个佝偻的身影。
“少爷,都安排好了。”是萧叔,我父亲当年的亲兵,也是如今这府中唯一真心待我的人。他在那场战役中瞎了一只眼,便留在我身边,做了个不起眼的马夫。
我点点头,声音压得很低:“东西都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萧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筒,“这是京兆尹大人给您的回信。”
我接过竹筒,展开里面的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静候佳音。”
我将字条扔进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京兆尹张承,是我父亲一手提拔上来的门生。他为人耿直,却不懂变通,这些年一直被柳承安打压,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坐了十年冷板凳。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和我萧家划清界限,却没人知道,他是我埋在京城里最深的一颗钉子。
“沈家那边呢?”我继续问。
“兵部尚书沈立贪墨军饷的证据,已经悄悄送到了都察院御史的手里。沈玉在外面养外室,逼死原配的丑事,也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萧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快意,“那小子,蹦跶不了几天了。”
我看着跳动的火焰,眼神幽深。沈玉只是一个开始,一条用来投石问路的狗。真正的大家伙,还在后面。
“公主殿下那边……”萧叔有些迟疑,“她今日,真的和沈玉去了别院。”
“我知道。”我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由她去。她越是沉浸在风花雪月里,对我们就越有利。她对我越是鄙夷,就越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这八年来,我看似被困在一方轮椅之上,实则早已用我自己的方式,织了一张遍布京城的大网。那些被柳承安打压的忠良,那些对柳家心怀不满的官员,那些在柳明月手下受过屈辱的人……他们都是我的棋子。
而我,只需要坐在中军帐里,静静地等待收网的那一刻。
一阵风吹过,将纸钱的灰烬吹得漫天飞舞,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
我轻声说道:“萧叔,回府吧。好戏,要开场了。”
回到公主府时,天色已晚。府里灯火通明,却不见柳明月的身影。我回到自己的院子,刚准备休息,一个丫鬟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驸马爷,不好了!宫里来人了,说……说太傅大人在宫中议事时,突然中风了!”
我握着茶杯的手,稳如泰山。
来了。
04
太傅柳承安中风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据说,是在御书房议事时,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当着皇帝的面,参了兵部尚书沈立一本,说他贪墨军饷,克扣北境将士的粮草。证据确凿,沈立百口莫辩。
柳承安身为太傅,又是沈立的举荐人,自然脱不了干系。皇帝龙颜大怒,当场下令彻查。柳承安一时急火攻心,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柳明月连夜从别院赶回,哭着冲进了宫。整个公主府都陷入了一片混乱。
我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听着外面的喧嚣,手里捏着一颗白色的棋子,久久没有落下。
第二天,消息传来,沈立被下了天牢,沈家被抄。那位曾经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沈公子,也被一同收押,据说在牢里哭喊着要见长公主,说自己是冤枉的。
柳明月从宫里回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我知道,她是在害怕。柳承安是柳家的顶梁柱,他一倒,柳家这棵看似枝繁叶茂的大树,随时都可能倾塌。
果然,没过几天,朝堂之上,风向大变。以往那些攀附柳家的官员,纷纷开始与他们划清界限。一些积怨已久的对头,更是趁机落井下石,一本又一本的奏折递到了御前,弹劾柳家子弟仗势欺人、结党营私。
皇帝似乎也乐于见到这种局面,对这些奏折一概留中不发,态度暧昧不明。
这天晚上,柳明月派人来请我。
我走进她的房间,这是我们成婚八年来,她第一次主动让我踏足她的卧房。房间里熏着名贵的龙涎香,但依然掩盖不住她身上的憔悴。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挽着,那张往日里美艳逼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萧决,”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我父亲……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平静地回答:“听说是急火攻心,中风了。”
“你别跟我装傻!”她突然激动起来,将桌上的一个茶杯扫落在地,“沈立为什么会突然被参?那些证据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一切都太巧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
我看着她,露出一丝苦涩又自嘲的笑容:“殿下,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瘸子,一个被你养在府里八年的废物。我能有什么本事,去扳倒一位当朝太傅?”
我的话,似乎戳中了她的痛处,也说服了她。
是啊,一个废物,能做什么呢?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鄙夷和失望:“说的也是。我真是急糊涂了,竟然会怀疑到你头上。”
她无力地坐回椅子上,喃喃自语:“不是你,那会是谁?到底是谁要害我们柳家?”
我看着她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心中没有丝毫怜悯。
我只是在想,这还只是开始。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05
柳承安虽然中风,但柳家盘根错节的势力还在。柳明月很快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开始四处奔走,试图挽回局势。
她去求见皇后,也就是她的姑母。她变卖了自己名下的几处别院,将金银珠宝源源不断地送进各路权贵的府邸。
然而,这一次,似乎没人敢收她的礼。朝堂上的风向,已经不是她能轻易扭转的了。
这日,我正在院中作画,画的正是雪中的梅花。柳明月却突然闯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几个气势汹汹的家丁。
“萧决!”她的声音尖利,手里拿着一封信,“这是什么?”
我瞥了一眼,那是我写给京兆尹张承的一封信,信中只是寻常的问候,并约他有空时手谈一局。
“我与张大人,也算是旧识,通信一封,有何不可?”我淡淡地说道。
“旧识?”柳明月冷笑,“张承那个老顽固,现在可是揪着沈立案不放的主力!你在这个时候跟他通信,安的是什么心?”
她显然是狗急跳墙,开始怀疑一切了。
我放下画笔,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殿下,你若觉得我有问题,大可将我拿下,送交大理寺。看看我这个瘸子,是不是真的有通天的本事。”
我的镇定,反而让她更加疑神疑鬼。她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
就在这时,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殿下!不好了!宫里……宫里传来消息,太傅大人他……他没了!”
柳明月浑身一震,手中的信飘然落地。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父……父亲他……”
“太医说,太傅大人本就病重,今日不知听了什么消息,一口气没上来,就……就去了……”
我看着柳明月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心中一片冰冷。
我知道是什么消息压垮了柳承安。
就在今天早上,我让萧叔将一份匿名信,送到了正在病榻上的柳承安手中。
信上,详细描述了八年前,他是如何买通敌军将领,泄露我父亲的行军路线,最终导致三万萧家军全军覆没的真相。
我就是要让他死,也要死在无尽的恐惧和悔恨之中。
柳明月呆立了许久,然后猛地转向我,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真正的、刻骨的恨意。
“是你!萧决!一定是你!”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嘶吼着向我扑来,“是你害死了我父亲!我要杀了你!”
她手中的金簪,闪着寒光,直直地朝我的眼睛刺来。
06
金簪在离我眼睛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萧叔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前,他那只独眼闪烁着骇人的光,枯瘦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了柳明月的手腕。
“公主殿下,请自重。”
柳明月疯狂地挣扎着,却无法撼动萧叔分毫。“滚开!你这个老奴才!给我滚开!”
府里的家丁们面面相觑,却不敢上前。他们都清楚,萧叔虽然只是个马夫,却是先大将军的亲兵,一身的武艺深不可测。
我挥了挥手,示意萧叔放开她。
柳明月得了自由,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发髻散乱,泪水和妆容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萧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喃喃地问,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不解,“我柳家究竟哪里对不起你?我父亲……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我笑了,转动轮椅,来到她的面前。我低下头,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他错在,不该为了太傅之位,出卖袍泽,勾结外敌,害死我父亲和三万萧家军的将士。”
柳明月猛地抬起头,瞳孔剧烈地收缩:“你……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我看着她的眼睛,“你父亲为何会在燕回谷外按兵不动?为何我萧家军的粮草路线会那么轻易地被敌军截断?柳明月,你当真以为,这天下有那么多巧合?”
她的脸色,由惨白转为青紫,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不可能……我父亲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你很快就知道了。”我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淡,“太傅薨逝,国之大丧。殿下还是早做准备,入宫哭灵吧。”
说完,我不再看她,转动轮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知道,柳承安的死,只是这场复仇大戏的序幕。他一死,柳家这棵大树便彻底倒了。接下来,就是清算那些攀附在树上的藤蔓和毒虫了。
接下来的几天,京城风云变幻。
皇帝下令,追封我父亲萧鸿为“忠武王”,并下旨彻查当年燕回谷一役的真相。
柳家被抄,满门下狱。那些曾经依附柳家的官员,也被一一清算。朝堂之上,为之一空。
而我,这个曾经被人遗忘的瘸子驸马,则被皇帝宣召入宫,委以重任,协助彻查此案。
我坐在轮椅上,被推入金碧辉煌的太和殿。高高在上的皇帝看着我,眼神里意味深长。
“萧爱卿,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低下头,声音平静无波:“为父报仇,为三万忠魂雪冤,臣,不委屈。”
07
柳家倒台后,柳明月作为长公主,虽免于刑罚,却也被软禁在了公主府。这座曾经属于她的华丽牢笼,如今变成了真正的牢笼。
府里的人,都被遣散了。只剩下我,和萧叔。
我再见到她时,是在她父亲的头七。
她穿着一身重孝,跪在灵堂里,形容枯槁,眼神空洞,再也不见往日半分神采。
看到我进来,她那死寂的眼睛里,才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你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来送太傅大人最后一程。”我让萧叔将我推到灵前,平静地上了三炷香。
“萧决,”她忽然笑了,笑声凄厉,“你赢了。你用八年的时间,毁了我的一切。你满意了吗?”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灵位上“柳承安”三个字。
“我真傻……”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泪水无声地滑落,“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被仇恨和残疾毁掉的废物。我厌恶你,鄙视你,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切都只是你的伪装。”
“你利用我对你的鄙夷,利用我对你的不设防,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沈玉是你的棋子,那些被我带回府的男人是你的棋子,甚至……连我也是你的棋子。”
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你是不是觉得,看着我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特别痛快?”
我终于转过头,看向她。
“痛快?”我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不。我只觉得吵闹。”
“这八年来,你府上的靡靡之音,从未断绝。你可知道,对于一个一心只想复仇的人来说,这些声音,有多么吵闹?”
柳明月愣住了。
我继续说道:“你以为我是在忍辱负重?不,我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机会,用最锋利的刀,刺向你们最脆弱的地方。而那把刀,是你亲手磨了八年,然后递到我手里的。”
她所谓的“灵感”,她那些“知音”,她每一次对我的羞辱,都成了我计划中最完美的掩护。她越是张扬,柳家的敌人就越多。她越是放纵,柳家的防备就越是松懈。
她用她的骄傲和愚蠢,为自己的家族,掘好了坟墓。
“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她颤抖着问。
“杀了你?”我笑了,“那太便宜你了。我要你活着,活着看你柳家是如何覆灭的,活着看你曾经瞧不起的那些人,是如何一步步登上高位的。我要你在这座你亲手打造的牢笼里,孤独终老,日日夜夜,品尝我这八年来所受的煎熬。”
说完,我让萧叔推我离开。
身后,传来她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声。
08
朝堂的大局已定。
在我的举荐下,京兆尹张承升任刑部尚书,主理朝政。那些曾经被打压的忠良之臣,也一一得到启用。皇帝借此机会,将朝政大权重新收归己有。
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而我,在完成了这一切之后,却向皇帝递交了辞呈。
皇帝有些意外:“萧爱卿,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你为何要走?”
我坐在轮椅上,平静地答道:“臣大仇得报,心愿已了。只是臣身有残疾,精力不济,恐难堪当大任。恳请陛下恩准臣告老还乡,为先父守陵。”
皇帝沉默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也罢。你为国为家,付出了太多。朕准了。你萧家的忠武王爵位,世袭罔替。朕再赐你黄金万两,良田千亩,也算……是朕的一点心意。”
“臣,谢主隆恩。”
我离开了皇宫,也离开了京城这个充满了血腥和阴谋的漩涡。
我没有回萧家的祖宅,而是去了燕回谷。
当年尸横遍野的战场,如今已经长满了青草。我在山谷的最深处,建了一座小小的庐舍,庐舍前,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三万萧家军将士的名字。
萧叔陪着我,我们在这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我每日读书,下棋,作画,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无忧无虑的时光。只是,我的腿,再也好不起来了。我的心,也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再也填不满。
复仇的火焰熄灭后,留下的,是无尽的空虚和寒冷。
有时候,我会在梦中,回到八年前的那个新婚之夜。柳明月一身红衣,将那份和离书扔给我,眼神冰冷又决绝。
我知道,她恨我。
只是我不知道,在我对她充满算计和利用的这八年里,我对她,除了恨,是否还有过别的情绪。
或许有过吧。
在那场血战之前,我也曾在上元灯节的街头,遥遥地看过她一眼。那时的她,笑靥如花,明媚得像一轮真正的月亮。
只可惜,命运弄人。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隔着血海深仇。
09
在燕回谷住了三年,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知道,我大限将至了。
这三年里,京城的消息偶尔会传来。新皇登基,励精图治,大梁国泰民安。张承成了当朝首辅,继续我父亲未竟的事业。
而关于柳明月,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消息。她就像一颗坠落的星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
弥留之际,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的腿是好的。我不是什么瘸子将军,她也不是什么长公主。我们只是在一家小小的酒馆里相遇。我为她讲着沙场的故事,她为我弹着那曲她永远也谱不完的调子。
没有仇恨,没有算计。
阳光正好,岁月安稳。
我让萧叔取来了那幅我画了八年的画。画上那张罗网,已经收紧,网中的猎物,无一逃脱。
我看着那幅画,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它投入了火盆。
熊熊的火焰,吞噬了那无尽的阴谋和仇恨。
“少爷……”萧叔的老泪纵横。
我对他笑了笑:“萧叔,我想回家了。”
回那个,有父亲在的家。
我死在了燕回谷的春天里。那一年,山花开得格外灿烂。
萧叔遵从我的遗愿,将我的骨灰,撒遍了整个山谷。让我和我的父亲,和那三万忠魂,永远地守在一起。
我以为,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但我没想到,在我死后的第七天,有一个人,来到了我的墓前。
是柳明月。
她依旧穿着一身素衣,身形消瘦,但眼神却不再空洞。她看着我的墓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从怀里,取出了一份东西。
那是一份已经泛黄的纸,上面是两个人的指印。
是那份,我们签下的和离书。
她将和离书,轻轻地放在了火盆里。火苗舔舐着纸张,将那八年的约定,化为了灰烬。
“萧决,”她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汪秋水,“你赢了,也输了。”
“你报了仇,却也……杀死了你自己。”
她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架焦尾琴,就那么席地而坐,在我的墓前,轻轻地弹了起来。
琴声悠扬,却带着无尽的悲伤。
那是我从未听过的调子。
原来,她终究还是,谱完了那首曲子。
只是,曲中再无靡靡之音,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苍凉。
10
萧叔后来告诉我,在我死后,柳明月就住在了燕回谷。
她遣散了最后两个侍奉她的侍女,在我的庐舍旁,自己动手,盖了一间更小的茅屋。
她不再是长公主,只是一个普通的守墓人。
她每日都会来我的墓前,为我扫去尘土,然后坐下,弹一首曲子。有时候是完整的,有时候只是几个不成调的音符。
她的话很少,整日整日地不发一言,只是弹琴,看着我的墓碑发呆。
萧叔说,他曾问过她,为什么不回京城。京城里,新皇感念她父亲柳承安当年拥立之功,虽抄了柳家,却也为她保留了公主的尊荣。只要她回去,依然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柳明月只是摇了摇头,说:“京城再好,也没有他。这里……有他。”
她指的,是我的墓碑。
萧叔不懂。
我也不懂。
我这一生,都在为复仇而活。我算计了所有人,也包括她。我亲手将她从云端推入泥沼,让她尝尽了世间最深的绝望。
我以为她会恨我入骨,会想尽办法杀了我。
可我没想到,她最终的选择,是留在我的身边,用余生来为我守墓。
有一年冬天,燕回谷下了很大的雪。萧叔去给她送御寒的衣物,却发现她倒在了我的墓碑旁,身体已经冰冷。
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小块已经磨损得看不出样子的玉佩。
萧叔认得,那是我少年时,不慎遗落的一块随身玉佩。不知怎么,流落到了她的手上。
她就那么,静静地死在了我的墓前。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萧叔将她,葬在了我的旁边。
两座孤坟,并排立在燕回谷的风雪里,像极了我们这一生。
生时,我们是彼此最恨的仇人,死后,却成了唯一的邻居。
或许,在她将那份和离书烧掉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一切,就已经两清了。
又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都错了。
我们都活在仇恨里,用最伤人的方式,去折磨对方,也折磨自己。最终,两败俱伤,谁也没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风雪淹没了墓碑,也淹没了我们所有的爱恨情仇。
如果……如果能有来生……
我希望,燕回谷的桃花,能早一点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