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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发表时间: 2025-07-07 07:28:40

## 回来才发现,爸妈给我找了个替身

>我被拐三年后逃回家,发现家里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

>她穿着我的睡衣,抱着我的玩偶,连我爸妈都叫她“蕴蕴”。

>“你回来干什么?”我妈把我挡在门外,“别吓着蕴蕴。”

>我爸直接撕碎了我的身份证:“赶紧滚,别逼我们报警。”

>直到那个雨夜,我跟踪替身女孩到破庙。

>她咳着血抓住我的手:“姐姐,快跑...你爸妈当年是故意弄丢你的。”

>“他们收钱把我养成你的替死鬼...”

>这时庙门被撞开,爸妈举着铁锹冲进来:“杀了她,蕴蕴就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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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小的针尖,狠狠扎进裸露在外的皮肤。脚下的泥路吸饱了水,每一次抬脚都带起沉重黏腻的淤泥,又滑又冷,几乎要将我脚上那双早已磨穿底的破布鞋彻底吞噬。我跌跌撞撞,全靠一股烧灼在胸腔里、几乎要将骨头都熔断的念想支撑着——家。就在前面了。

三年。整整一千多个日夜的黑暗、鞭打、饥饿和那种深入骨髓的、能把人逼疯的绝望,像附骨之疽般缠绕着我。肩胛骨下方,那个被烧红的烙铁硬生生烫上去的丑陋疤痕,此刻在湿透的粗布衣裳下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它,提醒着我刚刚逃离的是怎样的地狱。可这痛楚此刻却像一种病态的燃料,反而催动着我的脚步更快了些。快了,快了!那扇透出暖黄光晕的窗户,在雨幕中模糊又清晰,像一座灯塔。

终于,我踉跄着扑到了那扇熟悉的、刷着天蓝色油漆的院门前。铁门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布料渗入掌心,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落泪的踏实感。我大口喘着粗气,混杂着雨水和咸涩的液体流进嘴角。隔着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玻璃窗,我看到屋内的景象:暖色的灯光下,妈妈正低头织着什么,毛线团在她膝上滚动;爸爸则坐在旁边的旧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一切都那么平和、温暖,是我在无数个被恐惧攫住的深夜里,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我贪婪地望着,视线却被窗边那个依偎在妈妈身边的纤细身影牢牢钉住。

那女孩穿着一件粉色的、印着小熊图案的旧睡衣。那睡衣…我认得!是我十四岁生日时,妈妈咬牙省下半个月菜钱给我买的。她怀里紧紧抱着的,是那只毛色都有些发灰的、掉了半只耳朵的兔子玩偶——我从小抱到大的“灰灰”。女孩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妈妈说话,灯光柔和地勾勒出她脸颊的轮廓,那弧度,那眉眼…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哗哗的雨声。那是我!窗玻璃上映出的那张脸,分明就是我!或者说,是三年前那个还没被噩梦吞噬的黄蕴!

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撞得生疼。一种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诡异感顺着脊椎蛇一样爬上来。怎么回事?那是我?那里面坐着的,是谁?

我再也无法思考,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震惊驱使我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冰冷的铁门。手掌拍在铁皮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爸!妈!开门啊!是我!蕴蕴!我回来了!爸!妈——”

屋内的灯光晃动了一下。织毛衣的妈妈猛地抬起头,脸上的平和瞬间碎裂,被一种极度的惊骇取代。爸爸也倏地放下报纸,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他瞪大了眼睛看向门口的方向。那个穿着我睡衣、抱着我玩偶的女孩,更是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缩到妈妈身后,只露出一双写满惊恐的眼睛。

门,终于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混合着饭菜余香和干燥暖意的气流涌出来,扑在我湿透冰冷的脸上,却没能带来丝毫暖意。妈妈的脸出现在门缝后。三年不见,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头发里也添了不少银丝。然而,那张我魂牵梦萦的脸上,此刻没有久别重逢的狂喜,没有失而复得的激动,只有一种见了鬼似的惨白和…浓得化不开的厌恶?

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在我身上褴褛湿透的衣衫、沾满泥泞的双脚、以及那张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惊恐而枯槁变形的脸上来回扫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你…”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回来干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狠狠捅进了我的心脏。我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期盼,都在这一句话里被抽干了。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砂石,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妈…是我啊…蕴蕴…我逃出来了…”

“闭嘴!”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刺耳的尖锐,她甚至下意识地又想把门关上,仿佛门外站着的是什么携带瘟疫的怪物,“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蕴蕴就在屋里好好的!你赶紧走!别在这儿发疯,吓着我家蕴蕴了!”

她身后,那个女孩适时地发出一声细弱蚊蚋的呜咽,把头更深地埋进妈妈的后背。

“妈!”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疯狂涌出,“你看清楚!是我啊!我是黄蕴!你的女儿!我被人拐走了三年!我好不容易才逃回来…” 我试图往前挤,想让她看得更清楚些,想触摸到那一点点的真实。

“滚开!”一声暴喝炸响。

爸爸高大的身影猛地挤开妈妈,完全堵住了门缝。他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躁而扭曲着,眼神凶狠得像要噬人。他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而是在审视一件极其碍眼、急需处理的垃圾。

“哪来的疯婆子?”他唾沫横飞地吼道,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我家蕴蕴就在屋里!识相的赶紧滚蛋!再敢在这里撒野,别怪我们不客气!”他一边吼,一边猛地伸手,一把抓住我单薄的肩膀,巨大的力量捏得我骨头生疼,用力把我往外推搡。

冰冷的绝望像这漫天雨水,彻底将我淹没。家就在眼前,温暖的光就在门后,可那扇门却对我关得死死的。三年炼狱般的折磨没能让我彻底倒下,可此刻父母眼中那赤裸裸的陌生和厌弃,却像最后的致命一击,几乎瞬间抽干了我所有的生气。我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他推得踉跄后退,脚下一滑,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泥浆溅起,糊满了我的脸和手臂,刺骨的寒意瞬间透体而入。

“爸…” 我抬起头,雨水冲刷着脸颊,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看到爸爸那张居高临下、写满厌恶的脸孔轮廓。那个躲在门后、穿着我睡衣的模糊身影,更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谁是你爸!” 爸爸的咆哮在雨声中显得格外狰狞,“再赖着不走,老子打断你的腿!”

他猛地弯下腰,那只沾满泥污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粗暴地伸向我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那张藏在贴身口袋深处,早已被雨水和汗水浸得发软发皱、却是我拼死保护了三年的身份证。

“不!别碰它!” 我尖叫起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捂住胸口的口袋。那是我最后的希望,证明我是黄蕴的唯一凭证!指甲在粗糙的布料上划过,发出刺啦的声响。

“滚开!” 爸爸的力气大得惊人,他毫不留情地掰开我的手指,伴随着布料撕裂的声音,那张承载着我所有身份印记的薄薄卡片被他硬生生扯了出来。

他直起身,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是什么,只是嫌恶地用两根手指捏着那张湿透、脏污的小小卡片,仿佛那是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然后,在我目眦欲裂的注视下,他双手捏住卡片的两端,猛地用力——

“嗤啦——”

一声清晰而残忍的撕裂声,穿透了哗哗的雨幕,直直刺入我的耳膜,也刺穿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侥幸。

那张小小的、印着我照片和名字的身份证,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像一片枯叶般,被轻易地撕成了两半。他又狠狠地揉搓了几下,将那两个半片揉成了两个湿漉漉、脏兮兮的纸团,然后像丢弃垃圾一样,随手抛进了门外泥泞的积水洼里。

纸团无声地落下,溅起一小圈浑浊的水花,迅速被泥水淹没,只留下一点模糊的白色边缘。

“看清楚了吗?疯子!” 爸爸的声音冰冷得像铁,“再敢靠近我家一步,撕的就不是纸了!滚!”

沉重的铁门在我面前被狠狠甩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门内最后一丝暖黄的光线也被彻底隔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和滂沱大雨。

我瘫坐在泥水里,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视线死死钉在积水洼里那两个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小点上。身份证…我唯一的东西…没了。家…也没了。

世界彻底崩塌,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死寂。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带走身体最后一点温度,也冲走了脸上滚烫的泪水。泥水灌进嘴里,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味和泥土的腐朽气息。我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瘫在自家门外那片肮脏冰冷的泥泞里,不知过了多久。铁门紧闭着,那扇透出暖光的窗户也熄灭了,仿佛里面的人从未被打扰过,心安理得地拥抱着他们的“蕴蕴”进入了梦乡。

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肩胛骨下那个丑陋的烙印,火烧火燎地痛。但这痛楚,比起心口那片被彻底掏空、只剩下冰冷穿堂风的空洞,简直微不足道。他们撕碎的何止是一张卡片?他们撕碎的,是我这个人存在的最后证明。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冰层下滋生的毒藤,悄然缠住了我濒临崩溃的心神:凭什么?凭什么那个窃贼可以穿着我的睡衣,抱着我的玩偶,睡在我的床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父母的爱?凭什么我要像个孤魂野鬼一样,被遗弃在门外的风雨里?

恨意,一种从未有过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取代了绝望,在我冰冷的四肢百骸里点燃。我不能就这么走。就算死,我也要看看那个顶替我名字的幽灵,到底是谁!

凭借着对这房子周边一草一木近乎本能的熟悉,我像一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屋后。厨房旁边那个小小的杂物间,窗户的插销是坏的,小时候我偷偷溜出去玩,这里是唯一的通道。手指冻得僵硬麻木,我用尽力气抠着那生了锈、几乎卡死的窗框边缘,指甲翻折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只有胸腔里那股支撑着我的、名为“不甘”的火焰在燃烧。

“咔哒”一声轻响,窗框终于松动。我屏住呼吸,像一条滑溜的泥鳅,从狭窄的缝隙里挤了进去,重重地摔在杂物间冰冷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片灰尘。

黑暗中,我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警惕地听着屋内的动静。一片死寂。只有雨点敲打屋顶的单调声响。我扶着堆满杂物的架子,挣扎着站起来,蹑手蹑脚地推开杂物间通往厨房的木门。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淡淡的油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女孩的气息?

心脏在喉咙口狂跳。我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凭着记忆,我摸索到客厅,再拐向那条通往我和弟弟房间的走廊。弟弟的房间门紧闭着。而我的房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

里面没有开灯,一片昏暗。我屏住呼吸,将眼睛凑近那道缝隙。

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我看到了。

那个女孩,穿着我另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睡裙,正背对着门口,坐在我那张旧书桌前。她微微低着头,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侧脸。她的手里,拿着一个本子——那熟悉的、印着卡通小鹿的硬壳封面,是我的日记本!三年前我失踪那天,它就摊开在书桌上!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她翻动着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然后,她拿起桌上那支我最喜欢的、笔帽上有个小兔子挂饰的钢笔,拧开笔帽,竟然…竟然在日记本的空白页上,开始写了起来!

她在写!她在我用血泪和懵懂心事填满的日记本上,续写着她窃取的人生!

愤怒和一种被彻底侵犯的恶心感让我浑身发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进去。但就在这时,她停下了笔,似乎有些烦躁地轻轻甩了甩手腕。然后,她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她的左手,下意识地抬起来,用食指的指腹,轻轻揉搓着自己左耳的耳垂。

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这个动作!这个思考时无意识揉搓左耳垂的小习惯…除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偶尔会调侃我像只“挠耳朵的兔子”,几乎没人知道!她怎么会…她怎么能模仿得如此精确入微?连这种最细微、最私密的肢体语言都一模一样?!

恐惧,第一次压过了愤怒。这不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冒名顶替者。这像是一个…精心复刻的赝品!一个被植入我所有生活细节的、完美的替代品!

就在这时,我身后客厅的挂钟,沉闷地敲了一下。凌晨一点了。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走廊另一端父母卧室的门把手轻轻转动的声音!脚步声!

我头皮一炸,来不及思考,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猛地缩回身体,像一道影子般迅速退回了杂物间,反手轻轻带上了门,只留下一条缝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我的房间门口。是妈妈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讨好的小心翼翼:“茵茵?怎么还不睡?是不是…被刚才那个疯子吵醒了?别怕啊,爸妈把她赶走了…”

茵茵?他们叫她…茵茵?不是“蕴蕴”?

“妈,我没事。”房间里传来女孩的声音,轻柔温顺,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就是…刚才那声音,有点吓人。我…我写会儿日记,静一静心就好。”

“唉,好孩子,别想那么多。快睡吧,啊?”妈妈的声音满是心疼。

“嗯,妈你也快睡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主卧的门轻轻关上。

杂物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茵茵…茵茵…这个名字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神经。她不是“蕴蕴”,她是“茵茵”!那他们为什么在白天,在我面前,要叫她“蕴蕴”?为什么在我这个“真货”面前,要如此维护那个“茵茵”?

还有她那精确到可怕的模仿…这绝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一个巨大的、冰冷刺骨的疑团,像这无边的黑夜,沉沉地笼罩下来。我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冷得像冰,心却像坠入了更加黑暗的深渊。

这一夜,我像个真正的幽灵,在冰冷的杂物间里蜷缩着,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刺骨的寒冷中浮浮沉沉。每一次即将陷入昏睡,就会被肩胛骨下烙印的抽痛惊醒,或者被脑海里反复闪现的画面撕裂——爸爸撕碎身份证时冷漠的脸,妈妈挡在门口那厌弃的眼神,还有“茵茵”揉搓耳垂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确模仿。

天,终于蒙蒙亮了。雨势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我像一尊僵硬的石雕,耳朵紧紧贴在杂物间薄薄的门板上,捕捉着外面屋子里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

先是厨房里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是妈妈在做早饭。接着是爸爸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

“…还在外面吗?”

“…没动静了…大概…走了吧…” 妈妈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惊惶。

“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爸爸的声音透着一股如释重负,随即又变得焦躁起来,“…茵茵呢?昨晚吓着没?脸色看着不太好…”

“唉,孩子懂事,嘴上说没事…可我能看出来,心里还是怕…” 妈妈的声音满是忧虑,“早饭我给她蒸了蛋羹,得让她多吃点…”

“嗯…你多看着点…别让她胡思乱想…” 爸爸的声音顿了顿,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阴沉的决绝,“…要是那疯子还敢来…哼!咱家不能再出事!为了茵茵…也为了咱儿子以后的前程…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但那句“拼了这把老骨头”和语气里透出的狠戾,让我不寒而栗。他们担心的不是我这个“疯子”的死活,而是怕我惊扰了他们悉心呵护的“茵茵”,怕我影响他们儿子的前程!他们甚至…为了那个“茵茵”,准备对我“拼命”?

一股冰冷的恨意再次涌上来,但很快被更深的疑惧覆盖。为什么?这个“茵茵”到底是谁?值得他们如此维护?

没过多久,我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走向大门。门被小心地打开一条缝,又迅速关上。是“茵茵”!她出门了!

我像被按下了开关,猛地从僵硬状态中弹起。透过杂物间唯一那扇蒙尘的小窗,我看到那个穿着我旧外套的身影,撑着一把素色的伞,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走进了灰蒙蒙的雨幕里,方向是村子后面通往山脚的小路。

没有丝毫犹豫,我立刻推开杂物间的窗,再次翻了出去,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我远远地辍在她后面,利用熟悉的地形和稀疏的树木作为掩护。她走得很急,也很警觉,不时回头张望。有好几次,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紧紧贴在冰冷的树干后面。幸好雨声掩盖了我粗重的喘息。

她最终的目的地,竟然是村子后山脚下那座早已荒废、连乞丐都不愿栖身的破败山神庙。庙门半塌,露出里面黑洞洞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空间。她收了伞,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她来这里干什么?烧香?这破庙里的神像早就塌得只剩半截身子了!

强烈的不安和巨大的疑问驱使我冒险靠近。我绕到庙后,那里墙塌得更厉害,露出一个足够人钻进去的大窟窿。我像只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潮湿、布满青苔的断壁残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内窥视。

破庙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天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照亮飞舞的尘埃。腐朽的木头和潮湿的泥土气味混合在一起,异常难闻。

“茵茵”没有跪拜,也没有点香。她只是背对着我的方向,蜷缩在一堆干草上。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的肩膀在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她在哭?为什么躲到这里来哭?

就在这时,一阵无法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爆发出来!那咳嗽声又深又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带着一种可怕的、仿佛破风箱拉扯般的杂音。

咳嗽终于稍稍平息,她痛苦地弯下腰,身体蜷缩得更紧。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她缓缓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嘴。当她把手放下摊开时,掌心赫然是一片刺目的、粘稠的暗红色!

血!

她咳血了!

巨大的震惊让我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脚下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瓦砾。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这死寂的破庙里,如同惊雷炸响!

“谁?!” 庙里传来“茵茵”惊恐到变调的尖叫。

完了!暴露了!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庙外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男人粗重的喘息!是爸爸的声音!他怎么会这么快出现在这里?他一直跟着“茵茵”?还是…他早就知道她会来这里?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我。跑!必须立刻跑!

我转身就想从断墙豁口冲出去,然而,庙内那个瘦弱的身影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她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猛地从干草堆上弹起,跌跌撞撞地扑向我的方向,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别走!” 她嘶哑地喊着,冰冷湿滑的手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根本不像一个刚刚还咳得撕心裂肺的病人!

“放开我!” 我惊恐地挣扎,想甩开她。

“姐姐!” 她猛地抬起头,那张和我酷似的脸因剧烈的咳嗽和极致的痛苦而扭曲着,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暗红血渍。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恐惧、绝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哀求?“别出去!快跑!躲起来!不能被他们找到!”

姐姐?她叫我姐姐?!

我浑身一僵,挣扎的动作顿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快啊!” 她急得又咳出一口血沫,染红了苍白的嘴唇,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他们…你爸妈…当年不是不小心弄丢你的!他们是故意的!他们收了钱…把你卖了!”

轰隆——

这句话比外面的惊雷更猛烈地劈中了我的天灵盖!我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

“什…什么?”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是真的!” 她咳得更厉害,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像风中残烛,却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是…我是他们找来替代你的…替死鬼!买家…买家那边的人…给我下了…慢性毒…就在…就在你回来前…他们告诉我…只要我乖乖当三年‘蕴蕴’,就放我走…给我钱治病…可…咳咳咳…” 她咳得喘不上气,身体软软地往下滑,眼神却死死钉在我脸上,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一种近乎解脱的急切,“…他们骗我…毒…解不了…我活不长了…姐姐…你要跑…快跑…他们…会杀了你…”

她的话像无数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血液。不是意外…是故意卖掉?替死鬼?慢性毒?活不长了?杀了…我?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足以打败一切的恐怖真相,让我瞬间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滞地看着她痛苦地喘息、咳血。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破庙那本就摇摇欲坠的腐朽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木屑飞溅!

两道高大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裹挟着冰冷的雨气和滔天的杀意,凶猛地冲了进来!正是我的父母!爸爸黄建国手里高举着一把沉重的、沾满泥浆的铁锹,锹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寒光!妈妈李秀兰紧随其后,手里也紧紧攥着一根手腕粗、沉甸甸的木棍,脸色惨白如纸,但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地剜向我!

他们的目光首先死死锁定在瘫软在地、奄奄一息的“茵茵”身上。爸爸的眼珠子瞬间就红了,像头被激怒的野兽,发出受伤般的咆哮:“茵茵!”

妈妈更是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我的茵茵啊!” 那声音里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楚,是我从未听过的、属于一个母亲的绝望。

随即,那两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疯狂杀意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猛地聚焦到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陌生的疯子,而是看一个必须立刻清除的、阻碍了他们唯一希望的障碍!

“都是你这个扫把星!都是你害的!” 爸爸黄建国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跳,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低吼。他手中的铁锹高高扬起,冰冷的锹刃反射着破庙漏下的惨淡天光,带着要将我劈成两半的决绝,朝着我当头劈下!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千钧一发之际,是地上那个咳血的女孩——“茵茵”——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爸爸黄建国扬起的裤脚!

“爸…别…” 她气若游丝,却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发出微弱的阻止。

这一阻,让爸爸的动作有了极其短暂的凝滞。就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旁边扑倒,冰冷的泥水和腐朽的草屑沾了满身。沉重的铁锹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落在我刚才站立的位置,溅起一片混着血沫的肮脏泥水!

“茵茵!” 妈妈李秀兰的尖叫几乎刺破耳膜,她扑到女孩身边,看着女儿嘴角不断涌出的暗红血沫,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撑住!妈的心肝啊!你撑住!”

爸爸黄建国一击落空,更是暴怒欲狂。他看都没看地上阻拦他的亲生女儿,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地狱恶鬼,死死锁定我这个“罪魁祸首”。

“贱人!你还敢躲!” 他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溅,再次抡起沉重的铁锹,像一头彻底失控的蛮牛,朝我疯狂地横扫过来!铁锹带着沉闷的破空声,横扫的范围极大,封死了我左右闪避的空间!

身后是冰冷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残破神像底座,退无可退!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我,难道今天真要死在这里?死在亲生父母的铁锹之下?

就在那冰冷的铁锹边缘即将扫中我的腰腹时——

“呃啊——!”

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痛苦的惨叫,猛地从旁边响起!那声音尖锐得几乎不似人声,带着一种生命被强行撕裂的绝望。

是“茵茵”!

她不知何时竟挣扎着坐了起来,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的弓。一大口粘稠的、近乎黑色的血液,如同喷泉般从她口中狂涌而出!那血量之大,瞬间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也溅到了旁边李秀兰惨白的脸上!

这恐怖的一幕,如同按下了暂停键。

爸爸黄建国那横扫而来的致命铁锹,硬生生僵在了半空!他猛地扭头,看向那个呕血的女孩,脸上的狂暴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崩溃的恐惧所取代!

“茵茵!!!”

李秀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女儿不断抽搐的身体,试图用手去堵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却只是徒劳地染红了自己的双手。

这突如其来的、惨烈到极致的变故,给了我一线喘息之机。我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神像底座,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呕血的女孩身上,钉在她因为痛苦而敞开的衣领处。

她咳得太厉害,身体痛苦地扭曲前倾,领口被扯开了一些。就在那沾满暗红血污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

一只蝴蝶。

一只振翅欲飞的、轮廓清晰的蝴蝶胎记!

幽蓝色!在昏暗的光线和暗红血污的映衬下,那只蓝蝶的印记,如同一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诅咒,清晰地撞入我的眼帘!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在瞬间远去、模糊,只剩下那只幽蓝色的蝴蝶,在视野中无限放大!

我几乎是本能地、颤抖着抬起手,用力扯开了自己肩膀上那早已破烂不堪的粗布衣裳。冰冷的空气瞬间刺激着皮肤,但我毫不在意。我侧过头,目光艰难地投向自己肩胛骨下方的位置——

那里,同样有一只蝴蝶胎记。

同样幽蓝色的轮廓。

同样振翅欲飞的姿态!

只是位置不同。她在左锁骨下,我在右肩胛骨下。但那种独特的、仿佛用最幽深的海水点染而成的蓝色,那种翩然欲飞的形态…一模一样!就像镜子的里外!

双生…胎记?!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在瞬间将所有诡异碎片强行串联起来的念头,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我所有的认知!被故意卖掉…替死鬼…一模一样的习惯…一模一样的胎记…她叫我姐姐…

难道…难道…

瘫在妈妈怀里、生命正飞速流逝的女孩“茵茵”,似乎也感应到了我的注视。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血污和泪水,眼神已经涣散,却奇迹般地再次聚焦在我脸上,聚焦在我裸露出的肩胛骨下方。

她的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挤出一个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血沫的气音:

“姐…姐姐…”

轰——

世界彻底崩塌、重组。

“茵茵!我的茵茵啊!别吓妈!你看看妈!你看看妈啊!” 李秀兰抱着女儿逐渐冰冷下去的身体,哭得肝肠寸断,那绝望的哀嚎在破庙的穹顶下回荡,撕扯着每一个角落。

爸爸黄建国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泥水里。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像被瞬间抽走了脊梁骨,脸上那疯狂的杀意被一种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惧和绝望取代。他踉跄着扑过去,从李秀兰怀里一把抢过气息奄奄的女孩,那双布满老茧、曾撕碎我身份证、也曾抡起铁锹要劈死我的大手,此刻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小心翼翼地、近乎卑微地捧着女儿苍白冰冷的脸颊。

“茵茵…爸的茵茵…爸在这儿…别睡…别睡啊…” 他的声音哽咽破碎,浑浊的泪水混着雨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女孩毫无血色的脸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一丝疯狂的希望,那目光不再看我,而是越过我,死死盯着庙门外阴沉沉的天幕,仿佛那里有能救命的稻草,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快!快去找陈婆!她说过…说过还有法子!只要…只要…”

他的目光猝然回转,像淬了毒的钩子,再次狠狠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片刻前的恐惧和绝望,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凶残!

“只要杀了她!杀了这个灾星!用她的命…换我们茵茵的命!” 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陈婆说过!双生子…一命换一命!杀了她!快!杀了她茵茵就能活!”

李秀兰被他这疯狂的话语惊得呆住了,随即,她眼中也猛地爆发出一种同样骇人的、被绝望逼出来的光芒!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看向我,那眼神,不再是一个母亲看女儿,而是看一头待宰的牲畜!她甚至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掉落在泥水里的那根木棍!

破庙外,阴沉的天空猛地被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紧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滚雷,轰隆隆碾过天际,仿佛要将这腐朽的庙宇彻底震塌!

冰冷的闪电光芒,瞬间照亮了庙内的一切,纤毫毕现。

照亮了爸爸黄建国怀中那个气息微弱、如同破碎瓷娃娃般的女孩“茵茵”——我的妹妹?

照亮了李秀兰脸上那混杂着疯狂母性、绝望和杀意的扭曲表情。

也照亮了我自己——衣衫褴褛,沾满泥泞和血污(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溅上的),像一尊刚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凝固的雕像。我背靠着冰冷的神像基座,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雨水顺着额发不断滑落,流进眼睛,又混合着某些滚烫的东西,从下颌滴落。

闪电的光芒熄灭,庙内重新陷入更深的昏暗。但那一刹那的光明,已足够。

滚雷的余音还在庙宇的梁柱间嗡嗡作响。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没有去擦脸上的雨水和血污,也没有指向那对如同地狱恶鬼般的父母。

我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审判的平静,指向了黄建国怀里那个生命正飞速流逝的女孩。

我的声音响了起来。没有哭喊,没有颤抖,甚至没有太大的起伏。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却带着一种穿透雷声、穿透哀嚎、直抵灵魂深处的冰冷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泥水飞溅的破庙地面上:

“你们当年,是故意卖掉了第一个女儿。”

我的手指,如同淬了冰的利剑,缓缓平移,最终指向了那个抱着“茵茵”、状若疯魔的男人。

“现在,你们又要亲手杀死第二个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我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嘶哑,被庙外的雷雨声裹挟着。但它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精准地凿穿了父母那歇斯底里的疯狂屏障。

黄建国那高高扬起、准备再次砸下的铁锹,硬生生僵在了半空。他脸上那孤注一掷的狰狞如同被冻结的岩浆,寸寸碎裂。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又猛地低头看向怀里气若游丝、嘴角还在不断溢出暗红血沫的茵茵,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锁骨下那只幽蓝色的蝴蝶。

李秀兰刚刚抓到木棍的手,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松开。棍子“咚”地一声掉回泥水里。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目光在我和茵茵裸露的胎记上来回扫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那眼神里,疯狂褪去,只剩下巨大的、足以将人压垮的茫然和一种迟来的、令人作呕的恐惧。

“你…你胡说什么…” 黄建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虚弱的、试图抓住最后一丝遮羞布的徒劳,“什么…什么第一个女儿…茵茵…茵茵是我和你妈…”

“够了!” 我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三年、在此刻彻底爆发的滔天恨意,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泥地上,“还要自欺欺人吗?看看她!看看我!再看看你们自己!这胎记!这像不像镜子里外?你们当年为了钱,为了那个所谓的‘前程’,把我卖给那些人渣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手里还有一个?一个和我流着同样血、长着同样脸的妹妹?你们把她弄来,给她下毒,让她当我的替死鬼!让她顶替我的名字,享受着我本该拥有的一切!你们把她养成一个活祭品!现在,为了救这个被你们亲手推进火坑的女儿,你们又要举起铁锹,亲手杀死另一个?杀死你们卖掉的那个?!”

我指着地上那个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女孩,又指向自己,最后那根沾满泥污的手指,如同审判的权杖,狠狠戳向黄建国和李秀兰的心脏位置!

“你们…不是父母…是吃人的恶鬼!你们吃的,是亲生骨肉的血!”

“轰隆——!” 又一道惊雷炸响,惨白的光瞬间照亮破庙。照亮了黄建国瞬间惨白如死灰的脸,照亮了李秀兰眼中彻底崩溃的泪水和瘫软如泥的身体,也照亮了茵茵那张在痛苦中竟浮现出一丝奇异平静的脸庞。

她躺在黄建国僵硬的臂弯里,涣散的目光努力地聚焦在我脸上。嘴角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想对我笑。更多的暗红血沫涌了出来。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重复那破碎的两个字:

“姐…姐…”

然后,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如同风中的残烛,轻轻摇曳了一下,彻底熄灭了。她那双曾经努力睁大、想要看清我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空洞地望向破庙腐朽的穹顶。抓住黄建国衣襟的手,无力地滑落,垂在冰冷的泥水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黄建国像是被怀里骤然失去所有温度的身体烫到,猛地一颤。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脸。那张酷似我、却又更加苍白脆弱的脸。几秒钟前,她还在微弱地呼吸,还在叫他“爸”…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凉。

一种迟来的、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痛苦,终于后知后觉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那不是面对“茵茵”这个精心呵护的“女儿”死亡的痛苦,而是仿佛有什么更深层的东西,随着这个女孩的逝去,在他心底轰然崩塌了。他魁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起来,喉咙里发出一种非人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呜咽,抱着茵茵逐渐冰冷的身体,缓缓地、沉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铁锹从他另一只手中滑落,哐当一声,彻底被遗忘。

“茵茵…我的茵茵啊…” 他巨大的头颅深深埋下去,抵在女儿冰冷的额头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的嚎哭声。那哭声里充满了悔恨、恐惧和一种灭顶的绝望,却唯独没有对另一个女儿的丝毫愧疚。

李秀兰被丈夫这突如其来的崩溃惊醒。她连滚爬爬地扑过去,双手颤抖着抚摸茵茵的脸颊、脖颈,试图寻找一丝脉搏的跳动。冰冷僵硬的触感让她浑身一抖,随即爆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哭嚎,如同失去幼崽的母兽:“啊——!茵茵!我的孩子!你不能死!你不能丢下妈啊!妈错了!妈知道错了啊!老天爷啊!你开开眼!把我的茵茵还给我!还给我啊——”

她疯狂地摇晃着茵茵的肩膀,又徒劳地用手去堵那早已停止流血的嘴角,整个人彻底陷入了癫狂。她的哭喊、黄建国沉闷的呜咽、还有庙外哗哗的雨声,交织成一曲荒诞而绝望的哀歌。

我站在冰冷的角落,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神像基座,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们为那个被他们亲手培养成祭品、又被他们间接害死的“女儿”痛不欲生。

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混合着某些冰冷的液体滑落。但胸膛里,那颗曾经被撕碎、被冰冻的心,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的解脱。

茵茵死了。那个叫我“姐姐”、和我拥有同样胎记、同样悲惨命运的女孩,死了。死在她所谓的“父母”怀里,死在他们的贪婪和愚蠢之下。

而我,站在这里。一个被他们卖掉又被他们视为灾星、欲除之而后快的女儿,活着。

多么讽刺。

就在这时,庙外混乱的雨声中,隐约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是引擎的轰鸣?还有…人声?

黄建国和李秀兰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崩溃中,完全没有察觉。

我却猛地抬起了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向破庙那摇摇欲坠的门口。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让我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竖!

不是警察!警察不会这么快!而且那引擎声…低沉、粗暴,带着一种我刻骨铭心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熟悉感!是那种…乡下土路上横冲直撞、专门用来拉“货”的、改装过的破旧面包车!

三年前,就是这种声音,撕碎了我所有平静的生活!

恐惧,一种比面对父母铁锹时更原始、更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是他们!是那些买家!是他们找来了!

“他们…来了…” 我喃喃出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

黄建国和李秀兰的哭嚎戛然而止。两人猛地抬起头,脸上还糊满泪水和泥污,眼中却充满了惊疑不定和一丝不祥的预感。

“谁…谁来了?” 黄建国嘶哑地问,下意识地把怀里茵茵冰冷的身体抱得更紧,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盾牌。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了。

“砰!!!”

一声比刚才黄建国撞门更加粗暴、更加凶猛的巨响,震得整个破庙的屋顶都簌簌落灰!本就腐朽不堪的半扇庙门,被一股蛮横至极的力量从外面直接踹飞!碎木屑和泥水四溅!

三个高大的、浑身散发着浓重煞气的男人,如同三座铁塔,堵在了庙门口!为首的那个,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像一条扭曲的蜈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尤为可怖。他穿着沾满泥浆的皮夹克,手里拎着一根锈迹斑斑、但前端明显被磨尖了的钢管。他身后两人,一个脸上坑坑洼洼如同月球表面,眼神凶狠;另一个则沉默得像块石头,手里掂量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砍柴刀。

刀疤脸那双如同鹰隼般阴鸷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瞬间扫过庙内狼藉的景象——瘫在地上哭嚎的李秀兰,抱着尸体如同石化的黄建国,以及角落里那个衣衫褴褛、却死死盯着他们的我。

当他的目光落到黄建国怀中茵茵那张苍白、沾满血污、却依旧能看出和我酷似的脸上时,刀疤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那条蜈蚣般的伤疤也随之扭曲,显得更加狰狞。

“妈的!” 他啐了一口浓痰,声音沙哑得像砂轮打磨,“还真他妈让陈婆说准了!这老不死的!居然真敢把货弄回来?还他妈的弄死了一个?”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锁定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残忍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贪婪,“跑掉的那个…是这个?还是地上那个死的?”

他身后的坑洼脸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疤哥,管他死的活的!陈婆交代了,跑了的是‘祸根’,必须除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地上那个…啧,可惜了,本来还值点钱…不过这个还在喘气的,正好顶账!抓回去,有的是法子让她‘听话’!”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带着令人作呕的淫邪。

黄建国和李秀兰彻底懵了,巨大的恐惧压过了悲痛。李秀兰惊恐地尖叫起来:“你们…你们是谁?!滚出去!这是我家的事!滚啊!”

刀疤脸根本懒得看她,只是不耐烦地一挥手。那个沉默如石头的汉子立刻上前一步,手里的砍柴刀明晃晃地指向黄建国和李秀兰,意思不言而喻:闭嘴,或者死。

刀疤脸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嘴角扯出一个残忍的弧度:“小娘皮,命挺硬啊?能从老子的狗场跑出来?还他妈跑回这鬼地方?” 他掂量着手里的钢管,一步步朝我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这回,看你还往哪跑!打断腿,拖回去!”

冰冷的绝望再次将我淹没。前有豺狼,后有虎豹。父母是恨不得我死的恶鬼,眼前这些是真正要把我拖回地狱的魔鬼!

退?身后是冰冷的神像和墙壁,退无可退!

进?面对三个手持凶器、身强力壮的男人,无异于自杀!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地上那根李秀兰掉落的木棍,离我只有两步远。可拿到它又能如何?杯水车薪!

就在刀疤脸狞笑着,举起钢管,离我只有几步之遥,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的千钧一发之际——

“警察!不许动!放下武器!”

一声清脆、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如同天籁,骤然刺破破庙内外的喧嚣,从庙门口的方向炸响!

这声音来得太突然,太具冲击力!

刀疤脸和他两个同伙的动作猛地一僵!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他们猛地回头!

只见破庙那被踹烂的门口,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几个穿着藏蓝色警服的身影!为首的是一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的女警,她双手持枪,枪口稳稳地对准了庙内的三个凶徒!她身后,是几名同样持枪、神情肃穆的男警,迅速分散开,封锁了所有可能逃跑的方位。警用手电筒的强光瞬间撕裂了庙内的昏暗,将飞扬的尘埃和每个人脸上惊愕恐惧的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蹲下!” 女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穿透力。

坑洼脸和沉默汉子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坑洼脸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家伙往身后藏。

“妈的!” 刀疤脸反应最快,眼中凶光一闪,非但没有放下钢管,反而在瞬间做出了一个极其疯狂的决定!他猛地转身,不再管警察的警告,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手中的钢管带着风声,竟然再次朝着我——这个距离他最近的“目标”——狠狠砸来!他要鱼死网破!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如同惊雷,在破庙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刀疤脸前冲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手中的钢管“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右腿膝盖处——那里,一个血洞正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

“呃啊——!” 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抱着伤腿痛苦地翻滚哀嚎起来。

“再动一下,下一枪就不是腿了!” 女警的声音冰冷如铁,枪口依旧稳稳地指着地上的刀疤脸。

坑洼脸和沉默汉子彻底吓傻了,看着在地上翻滚惨叫的老大,又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手里的砍柴刀和短刀“哐当”、“哐当”两声,毫不犹豫地丢在了地上,双手颤抖着抱住了头,乖乖蹲了下去。

局势,瞬间逆转。

黄建国和李秀兰已经完全吓傻了,如同两尊泥塑木雕,瘫在泥水里,连哭都忘了,只是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女警利落地打了个手势,几名男警迅速上前,干净利落地给刀疤脸止血上铐,同时将另外两个凶徒也牢牢控制住。

直到这时,女警才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庙内其他人。她的目光扫过地上茵茵的尸体,眉头紧紧蹙起。当她的视线落到角落里——我的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下。我依然保持着背靠神像的姿势,浑身湿透,沾满泥泞和血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翻滚哀嚎的刀疤脸,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却又燃烧着一种死寂的火焰。

女警的目光在我裸露的肩胛骨下方那只幽蓝色的蝴蝶胎记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很快移开目光,看向瘫软在地的黄建国和李秀兰,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冰冷和威严:“谁是屋主?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地上这个人是谁?还有她?” 她指了指茵茵的尸体,又指向我。

黄建国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猛地一哆嗦。他看着女警,又看看地上女儿的尸体,再看看被铐起来、痛苦呻吟的刀疤脸,最后目光落在我那张和他、和地上死去的女儿都有着相似轮廓的脸上。巨大的恐惧、混乱和一种迟来的、灭顶般的悔恨交织在一起,让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扭曲得不成样子。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李秀兰更是直接两眼一翻,彻底晕死了过去。

破庙里,只剩下刀疤脸痛苦的呻吟、雨水敲打残垣的滴答声,以及警察们严肃的低语。

女警的眉头蹙得更紧,她似乎也意识到这对夫妇暂时无法提供有效信息。她的目光再次转向我,这一次,带着更深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你,” 她朝我走近一步,声音放低了些,尽量显得不那么具有压迫性,“能告诉我,你是谁吗?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地上的死者,跟你是什么关系?”

我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早已冻结的心锁,试图转动。

我是黄蕴。三年前被亲生父母故意卖掉、受尽折磨后逃回家的女儿。

我是那个被父母挡在门外、撕碎身份证、被铁锹追杀的“疯子”。

我也是…地上那个刚刚死去的、叫我“姐姐”的女孩的…双胞胎姐姐?

无数的画面在我眼前飞旋:买家肮脏的狗笼、冰冷的烙铁、父母厌弃的眼神、撕碎的身份证、茵茵咳出的血、她锁骨下的蓝蝶、爸爸高举的铁锹、刀疤脸狰狞的脸、冰冷的钢管…还有那一声救命的枪响…

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石和冰冷的血块,烧灼着,冻结着。我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却只能挤出几个破碎嘶哑的音节。

女警耐心地等待着,眼神锐利而专注。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血腥和腐朽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三年积压的所有恐惧、痛苦、怨恨和那刚刚萌芽就被掐灭的、对血缘的最后一丝荒谬眷恋,都咳出来。

终于,我止住了咳嗽。抬起手,用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咳出的生理性泪水。视线清晰了一些。

我看向女警,那双曾经充满惊恐和绝望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决心。

我的手指,指向地上那个早已失去生命的女孩——我的妹妹。

然后,我的手指,缓慢地、如同举起千斤重担,指向了瘫在泥水里、面如死灰的黄建国。

最后,我的手指,坚定地、没有一丝颤抖地,指向了被警察死死按住、腿上血流不止、却依旧用怨毒眼神死死瞪着我的刀疤脸。

我的声音,在死寂的破庙里响起,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砸开一圈圈绝望的涟漪:

“她,是被他们害死的。”

“他,和地上那个女人,是我的父母。三年前,是他们把我卖给了这个人。”

“现在,他们又想杀了我。”

“地上那个…是我妹妹。”

“我叫黄蕴。我要报案。”

雨,不知何时,渐渐停了。

破庙外,灰蒙蒙的天空边缘,透出了一线微弱的、鱼肚白般的晨光。微弱,却固执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落在了破庙门口那片泥泞不堪的空地上。

女警听着我嘶哑却条理清晰的控诉,看着地上死去的女孩、失魂落魄的男人、昏迷的女人,以及被铐住的三个凶徒,她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她迅速对着肩头的对讲机说了几句,语速极快。

很快,外面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和警笛的鸣响。现场被彻底封锁。穿着白大褂的法医提着箱子,面色严肃地走进来,开始初步勘验茵茵的尸体。两个女警上前,小心地将昏死的李秀兰抬上担架。另外的警察则给依旧瘫在泥水里、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走的黄建国戴上了手铐。他没有任何反抗,如同行尸走肉,被两名警察架了起来。

“带回去!分开审讯!” 女警果断下令,目光扫过被控制的所有人,最后落在我身上。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冰冷审视,多了一丝沉痛和复杂。

“你也需要跟我们回去一趟,做个详细的笔录。” 她走到我面前,递过来一条干净的毛巾,声音放得柔和了些,“别怕,现在安全了。我们会查清一切。”

我接过那条带着些许消毒水气味的干净毛巾,没有立刻去擦脸上的污秽。安全?这个词对我来说,太过奢侈和陌生。我低头,看着毛巾上清晰的警徽图案。

查清一切?那又如何?妹妹已经死了。死在亲生父母和买家共同编织的阴谋里。我的家?早在三年前,在那个被故意“弄丢”的下午,就已经不存在了。

我抬起头,越过女警的肩膀,望向破庙门口那片被晨光微微照亮的地面。泥泞依旧,但那一线微弱的光,却固执地存在着。

我慢慢地、用那条印着警徽的毛巾,一点一点,擦去脸上冰冷的雨水、干涸的血迹和早已流不出泪的痕迹。动作很慢,却很用力,仿佛要擦掉这三年加诸在身上所有的污秽和不堪。

然后,我迈开脚步。赤着的脚踩在冰冷、沾着血水和泥浆的地面上,一步,一步,朝着庙门外那线微弱的晨光走去。

走向警察。

走向一个迟来的真相。

走向一个…或许再也不会温暖,但至少不再有铁锹和狗笼的…新生的开始。

身后,是破庙的腐朽,是亲情的坟墓,是血淋淋的过去。

前方,是微光,是警笛,是未知的、冰冷的法律程序。

但我,终于走出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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