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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发表时间: 2025-07-07 07:05:26

搬进这栋老旧居民楼的第一天,我就嗅到了空气里经年不散的烟火气。楼道逼仄幽深,光线吝啬地从高处的气窗挤进来几缕,照得墙皮剥落处像黯淡的旧伤疤。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噪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就在我停在三楼自家门前,手忙脚乱翻找钥匙时,一阵细微的声响攫住了我的注意。

“沙…沙…沙…”

那声音规律而单调,带着某种近乎固执的节奏感。我循声望去,目光穿过对面那扇敞开的、油漆斑驳的旧木门。

门内,一位头发花白的阿姨正背对着楼道,站在一张老旧的藤椅前。她身形瘦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同样瘦削的小臂。她微微弯着腰,双手缓慢而专注地抚弄着藤椅靠背上搭着的一块布——一块颜色深浓、几乎近于墨色的老蓝布。那布料厚重,上面印染着模糊难辨的白色缠枝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陈旧而神秘。她一遍遍抚摸着,手掌贴着布料缓缓移动,指腹似乎要熨平那些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那“沙沙”声,正是她的掌心与粗粝布料反复摩挲发出的低语。

我一时忘了动作,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背影。直到钥匙串“哗啦”一声从我指间滑落,清脆地砸在水泥地上。

那背影猛地一僵,抚弄的动作骤然停止。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楼道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她的侧脸轮廓。那是一张被深刻皱纹雕刻过的脸,皮肤是长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缺乏弧度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大而深陷,眼珠颜色极深,像两口沉寂了太久的古井,里面没有波澜,没有好奇,只有一片近乎荒芜的平静和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那目光淡淡地扫过我,没有停留,也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或惊讶,仿佛我只是楼道里一件新添的、无足轻重的杂物。随即,她垂下眼帘,重新转回身去,再次投入到那片深蓝的抚摸中,沙沙声又响了起来,固执地将我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那无声的一瞥,像一粒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我弯腰捡起钥匙,开门进屋。身后,那单调的沙沙声,如同一个无法解读的谜题的开篇,固执地钻进我的耳朵。

日子在这栋老楼里缓慢流淌,像陈年的糖浆,黏稠而滞涩。我的生活被电脑屏幕框住,键盘敲击声是唯一的背景音。而我的邻居,那位蓝布阿姨,则成了这灰色背景中一道沉默而奇特的剪影。

她似乎与阳光有着某种默契的约定。每个晴朗的清晨,当第一缕光线艰难地爬上对面那栋更高的楼顶,她家的阳台必定会准时“活”过来。那狭小的空间仿佛是她精心布置的一个露天展台。两张陈旧的藤椅被并排放置,上面搭着的,永远是那块颜色深重的老蓝布。它被铺展得平平整整,每一个边角都服服帖帖。蓝布旁边,有时会安静地躺着一本封面磨损、书页泛黄的旧书;有时则是一个小小的粗陶罐,里面插着一两枝不知名的、颜色素淡的野花。阳光慷慨地倾泻在这些物件上,蓝布的颜色在光线下显出奇异的层次,旧书的纸张边缘透出微黄的光晕,野花细小的花瓣仿佛在无声呼吸。她就坐在阳台门内的阴影里,一把同样老旧的藤椅上,身影模糊,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长久地凝视着阳光下的这一幕。那目光专注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物件,落入了某个只有她自己知晓的时空深处。

而另一种声音,则固执地选择了夜晚降临后的寂静时分响起。

“叮…咚…”

那声音起初是试探性的,零星的,如同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声脆响。渐渐地,它连贯起来,带着生涩的磕绊,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却透着一股笨拙而执拗的劲儿。是钢琴声。声音来自她的屋内,一架音色喑哑、显然年岁久远的旧钢琴。那琴声谈不上任何技巧,甚至常常走调,音符笨重地跌落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哀伤的固执。有时它会在深夜突兀地响起,有时又会在凌晨时分飘进我的梦境。那单调重复的几个音符,像一个人努力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一次次徒劳地松开手。

阳台上的“晒蓝布”,深夜里的“叮咚”琴声,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节拍。她如同一个生活在透明罩子里的人,与这栋楼里其他住户的烟火气格格不入。她从不与人交谈,楼道里遇见,眼神永远是疏离地避开;买菜总是独来独往,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篮,步履匆匆,像怕沾染上什么;连偶尔飘出窗外的饭菜香,都透着一种极致的寡淡和孤清。

我曾试图打破这层透明的壁垒。有一次,母亲托人捎来几斤新鲜饱满的本地红樱桃,我精心挑拣了一小碗,红宝石般晶莹可爱,敲响了她的门。

门开了窄窄的一道缝,露出她半张脸和那双沉寂的眼睛。楼道里微弱的光线似乎让她微微不适地眯了一下眼。

“阿姨,刚到的樱桃,很甜,您尝尝?”我尽量让笑容显得真诚无害。

她的目光在那碗鲜红的樱桃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快得像被烫了一下。随即,视线迅速移开,落在我身后的虚空处。嘴唇抿得更紧,那道直线透出不容置疑的拒绝。

“不用。”声音干涩,短促,像枯枝断裂。话音未落,门已被轻轻带上,“咔哒”一声轻响,是锁舌扣合的冰冷回音。

碗里的樱桃鲜艳依旧,甜香扑鼻,却在我手中变得无比沉重。那扇关闭的门,连同阳台上沉默的蓝布、深夜里固执的琴音,共同构筑起一道无形而坚固的墙,将她与这喧嚷的世界彻底隔绝。墙内,是谜一样的寂静;墙外,是我日益滋长的困惑与无法按捺的好奇——那块被反复抚摸、在阳光下展示的蓝布,那不成调的、在深夜固执响起的琴声,究竟诉说着怎样被时光掩埋的故事?那古井无波的眼睛深处,又藏着怎样汹涌的过往?

夏日的闷热如同黏稠的糖浆,层层淤积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天空被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覆盖,不透一丝缝隙,阳光早已消失无踪,只有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蝉鸣也消失了,整个世界像是被塞进了巨大的蒸笼,只等那最后一丝引信被点燃。

傍晚时分,那引信终于燃尽。一道刺目的惨白闪电,如同巨斧劈开浓云,瞬间将昏暗的室内映照得一片死白。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仿佛整个老旧的楼房都在随之震颤,窗户玻璃发出濒死般的嗡鸣。积蓄已久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狂风如同挣脱了锁链的野兽,发出骇人的咆哮,卷起漫天的尘土和枯叶,疯狂地抽打着一切。豆大的雨点随即倾盆而下,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冰雹般骇人的噼啪声,天地间只剩下这狂暴喧嚣的交响。

我坐在书桌前,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惊得心头一悸。就在这时,一声截然不同的巨响,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穿透了风雨的帷幕,清晰无比地从隔壁传来!

“哗啦——哐当!!!”

那是玻璃被彻底砸碎的爆裂声!紧接着,是沉重的木制品轰然倒地的闷响!还有……还有什么东西被疯狂撕裂、摔打的刺耳噪音!其间夹杂着一声模糊、痛苦、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嘶喊!

那不是寻常的意外!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没有任何犹豫,我冲出房门,楼道里惨白的感应灯应声而亮。

邻居家的门紧闭着,但那门缝下,正无声地、缓缓地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在刺眼的灯光下,那液体反射着暗红近黑的光泽!一股浓烈到呛人的酒气混合着某种陈旧纸张的霉味,正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顽强地钻出来!

“阿姨!阿姨!您没事吧?”我用尽全力拍打着门板,掌心被震得发麻,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尖利而微弱。

门内只有一片死寂。只有那浓重的酒气和门缝下缓慢扩大的深色液体,无声地宣告着里面的混乱。

不能再等了!恐惧被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压倒。我后退一步,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肩膀狠狠撞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砰!”

一声闷响,门锁应声崩开!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酒气混合着纸张霉变和陈旧灰尘的味道,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窒息。眼前的情景让我瞬间呆立当场,血液仿佛凝固。

客厅如同被飓风彻底洗劫。满地狼藉。一只喝空了的廉价白酒瓶滚在墙角,瓶口残留着刺鼻的液体。书架被粗暴地推倒,书籍散落一地,许多书页被撕扯下来,凌乱地抛洒着,像一场绝望的雪。最触目惊心的是沙发旁——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琴盖被粗暴地掀开,上面的琴谱架被整个扯断,碎裂的木茬狰狞地暴露着。几本厚厚的、纸张泛黄脆弱的琴谱被撕得粉碎,纸屑如同被蹂躏的白色蝴蝶,飘满了大半个房间。一本摊开的旧相册被狠狠摔在地上,硬壳封面扭曲变形,玻璃相框面板彻底碎裂,蛛网般的裂痕爬满了整张暴露出来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整洁中山装、戴着细框眼镜、气质儒雅的年轻男子,正坐在一架钢琴前,对着镜头温文尔雅地微笑。他的笑容干净而明亮,充满了旧时光的温和气息。

而在这片废墟的中心,在散落的书籍、琴谱碎片和撕烂的照片之间,她蜷缩着。

瘦小的身体紧紧缩成一团,像一片被狂风骤雨彻底揉碎的枯叶。她不再是那个阳台沉默的雕像,也不是那个抚弄蓝布的沉静妇人。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灰白的发丝凌乱不堪。她的脸深深埋在膝盖里,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臂弯深处断断续续地挤出来,破碎而绝望,被淹没在窗外愈发狂暴的风雨声中。

她的左手边,滚落着一个东西。那东西像一道猩红的闪电,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一个红布条缝制的袖章!上面用黄色的漆写着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红卫兵”!

袖章旁边,散落着几张被撕扯下来的旧报纸碎片。碎片上残留着模糊的铅字,其中一张稍大的碎片上,依稀可见“……反动学术权威……钢琴家……”几个刺目的字眼,下面是一张模糊的批斗会照片,一个戴着高帽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异常渺小无助。

我的目光僵硬地移向地上那张被摔碎的相框。照片里温文尔雅的年轻钢琴家,那笑容干净得如同从未被尘世污染。再看看那个猩红的袖章,看看报纸碎片上那些冰冷恶毒的字眼……一个巨大而恐怖的旋涡在我脑海中疯狂旋转!那些深夜不成调的琴声,那块在阳光下沉默展示的深蓝布……所有零散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吸附、拼合!

“阿姨……”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似乎被我的声音惊扰,猛地抬起头!

那张脸!泪水、鼻涕和绝望混杂在一起,将原本的苍白浸染得一塌糊涂。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里面翻涌着无边无际的痛苦、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茫然。她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惊愕的目光,也看到了我脚下那个猩红的袖章。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喘息的声音。她猛地伸出手,不是指向我,而是指向地上那个袖章,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枝,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恐惧和一种被唤醒的、地狱般的记忆。

“他……不是!他不是反动派!”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尖利,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辩解,每一个字都像从血泪中挤压出来,“他只会弹琴……只会弹琴啊!”她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目光绝望地在满地狼藉中扫视,最终死死定格在那张被摔碎的、钢琴家的照片上。

“是我!是我害了他!”她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哭嚎,双手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头,泪水汹涌而出,“是我把那袖章……偷偷塞进他口袋的!是我!我想……我想让他‘进步’……我想保护他……”她的声音被剧烈的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充满了无法承受的自责和痛苦,“他……他受不了……他……”

她再也说不下去,整个人瘫软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散落的琴谱碎片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蜷缩在那里,身体剧烈地起伏,只剩下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痛哭。那哭声里,是积压了数十年的悔恨、恐惧和无边无际的绝望。她像一头被囚禁在自我炼狱中太久太久、终于被痛苦彻底压垮的困兽。

窗外,一道更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整个狼藉的客厅,也照亮了地上那个猩红的袖章和照片里钢琴家温和的笑容。巨大的雷鸣紧跟着炸响,仿佛要将这栋老楼彻底撕裂。

我站在门口,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酒气、霉味、纸张的碎屑、女人撕心裂肺的恸哭、窗外狂暴的风雨……所有感官都被这巨大的悲剧冲击得麻木。照片里那个温雅钢琴家干净的笑容,地上那个刺目的猩红袖章,还有邻居阿姨此刻崩溃嘶喊出的“是我害了他”,像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大脑。那场被尘封的、属于父辈甚至祖辈的残酷风暴,此刻带着血腥味和毁灭性的力量,穿透时光的壁垒,狠狠砸在我的面前。

她的恸哭声如同濒死的哀鸣,在风雨的咆哮中显得格外微弱而绝望。她蜷缩在琴谱的碎片里,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把整个生命都哭尽在这片狼藉之中。

我无法思考,无法动弹。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攫住了我。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才找回一点身体的知觉。我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酒气和纸张霉味呛得我喉咙发痛。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绕过地上的碎玻璃和散落的书籍,走到她身边。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历史的荆棘之上。

我慢慢地蹲下身,膝盖触到冰冷的地面。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地、试探性地,覆在她那死死抠着地板、指节泛白、冰凉颤抖的手背上。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那只手在我的掌心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抽开。她依旧埋着头,恸哭声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

“阿姨……”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嘶哑得厉害,“别……别这样……” 我笨拙地重复着,掌心感受着她手背皮肤的冰凉和剧烈的颤抖,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她手边不远处,那本被摔得硬壳开裂的旧相册旁边。一本边缘磨损严重、纸张极其脆弱的旧琴谱摊开着,摔落在撕碎的报纸和那个猩红袖章旁边。琴谱的封面是手写的,字迹清秀而工整:

**《贝多芬:月光奏鸣曲》**

**—— 致吾爱文茵**

“文茵……”我下意识地念出了那个名字,声音很轻。

这个名字仿佛有魔力。她的哭声骤然一停,身体猛地一颤!那只被我覆住的手瞬间绷紧。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那张脸,被泪水和痛苦彻底扭曲,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但她的目光,却死死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聚焦在我脸上,然后,极其缓慢地,落在我身侧那本摊开的、写着“致吾爱文茵”的琴谱上。

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看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最不敢触碰的东西。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翻江倒海。

“他……他写的……”她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给我……只弹给我听的……”

她猛地挣脱了我的手,像疯了一样扑向那本摊开的琴谱!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崩溃的老人。她颤抖着双手,不顾那些脆弱的纸张随时会碎裂,急切地、贪婪地翻动着。她的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音符间疯狂地搜寻,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些泛黄的纸页,如同抚摸失散多年的爱人的脸庞。

翻到某一页时,她的动作戛然而止。目光死死地盯在几行音符旁边空白处的一行小字上。那是用深蓝色墨水写下的,笔迹清雅而有力:

**“茵,此乐章如月色流淌,清辉照彻。愿你我之心,永沐其中,澄澈安宁。”**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风雨依旧,但那狂暴的声音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她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了。只有那捧着琴谱的双手,在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那些泛黄的、承载着无尽爱恋和往昔温情的纸页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水渍。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了她。她紧紧抱着那本琴谱,像抱着这世间仅存的、最珍贵的遗骸,整个身体蜷缩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谱面,发出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痛哭都更深沉、更绝望、更令人心碎的呜咽。那声音不再是嘶喊,而是灵魂深处被生生撕裂的、无声的嚎啕。仿佛数十年的压抑、悔恨、思念和刻骨的痛,终于找到了唯一的、脆弱的出口。

我跪坐在她身旁的狼藉里,看着她紧紧抱着那本承载着爱与毁灭的琴谱,哭得像个迷路太久、终于找到了家却只剩断壁残垣的孩子。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弥漫开来。那些深夜不成调的琴声,那块在阳光下沉默展示的深蓝布,终于有了答案。那蓝布,或许曾是她年轻时的一条裙子?那琴声,是她笨拙地、绝望地想要重新抓住那早已消散的月光?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已渐渐转小,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敲打着窗棂,像一声声疲惫的叹息。

那场仿佛要将灵魂都哭尽的恸哭,最终在筋疲力竭中化作了无声的抽噎。她依旧紧紧抱着那本旧琴谱,像抱着溺水时唯一的浮木,身体随着抽噎而微微起伏。额前的碎发被泪水黏在琴谱冰凉的硬壳上。狭小的客厅一片狼藉,破碎的玻璃、散落的书籍、撕烂的报纸、扭曲的相框、那个刺目的猩红袖章……一切都浸泡在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里。窗外,雨声彻底停歇,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空气中微弱地回响。

我依旧跪坐在她身旁,膝盖被地板硌得生疼,裤脚被溅落的酒液浸湿。看着她蜷缩在废墟里、紧紧护着琴谱的背影,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这片狼藉必须清理,但更重要的是,那本琴谱——那连接着爱与毁灭、痛苦与救赎的唯一信物——必须被修复。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沉重,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阿姨……”我指了指她怀中紧抱的琴谱,“这本谱子……有些地方破了……我……我大学学过一点简单的古籍修复,您……您要是信得过,我帮您……粘一粘?不然……这些字……这些音符……怕是要看不清了……”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抱着琴谱的手臂瞬间收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深的警惕和怀疑,侧过头来。那只红肿的眼睛里,泪水未干,但此刻充满了惊惶、不信任和一种本能的守护欲,像护崽的母兽。

“不……”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浓重的抗拒,“别碰……他的……”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充满了不安全感。

“我不拿走,”我立刻保证,声音更加轻柔,带着安抚,“就在这儿,在您旁边弄。您看着,行吗?我就想把撕破的地方粘回去,把那些掉下来的碎片……放回原来的位置……”我指了指地上散落的、属于这本琴谱的几页残破纸张和碎片。

她沉默了。红肿的眼睛在我脸上和地上的碎片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挣扎和犹豫。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会再次拒绝,她才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抱着琴谱的手臂依旧没有松开,身体却微微挪动了一下,让出了一点身侧的地板空间,目光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我手上。

我如蒙大赦,又小心翼翼。我起身,轻手轻脚地去厨房找来干净的湿抹布,仔细擦净一小块地板。又翻找出搬家时备用的透明胶带、小镊子和一把小剪刀。然后,我重新在她身侧的地板上坐下,与她保持着一点距离。

我向她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手上没有其他东西,然后才极其小心地、动作缓慢地从她怀中,一点一点抽出那本饱经蹂躏的琴谱。她的手臂随着我的动作僵硬着,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每一次纸张的轻微摩擦声都让她眼睫紧张地颤动。

终于,琴谱落到了我的手中。硬壳封面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内页更是有多处撕裂、折角,甚至有几页被揉得皱巴巴,边缘沾着酒渍和泪痕。我屏住呼吸,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先用干净的软布,极其小心地吸干谱面上残留的酒液和泪痕。然后,拿起小镊子,像进行最精密的手术,一点点夹起地上散落的、属于它的碎片——一片印着半个音符的纸屑,一角写着注解的空白……再用极细的透明胶带,在撕裂处背面,小心地对齐、粘合。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专注,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声响。那些泛黄的脆弱纸张在我指尖下,仿佛有了生命,带着沉甸甸的过往。

整个过程中,她一直蜷缩在旁边,身体微微前倾,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我手上的动作。她的呼吸很轻,很浅,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当我用镊子夹起一片印着“清辉照彻”几个字的碎片,屏息凝神地将其精准地放回那行题字旁边,并用最细小的胶带仔细固定时,我清晰地听到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短促的抽气声。她的身体也随之轻微地一颤。

时间在死寂的房间里缓慢流淌,只有纸张被小心翻动时发出的、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窸窣声。窗外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极其微弱的、金红色的夕照,艰难地挤了进来,斜斜地投射进这狼藉的客厅。

那缕光,恰好落在我手中正在修复的琴谱上。泛黄的纸张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琥珀色光泽。那些清秀的字迹、那些跳跃的音符,在光线下仿佛重新被注入了生命。光也落在她的侧脸上,照亮了她红肿未消的眼眶,照亮了那深刻皱纹里残留的泪痕。她依旧紧紧盯着琴谱,但眼神里那尖锐的警惕和惊惶,在夕照的浸润下,似乎被悄然融化了一层。她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微微放松了一些,不再是那种绷紧到极致的防御姿态。

当最后一处较大的撕裂被小心粘合,我将修复好的琴谱,双手捧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庄重,递回到她的面前。

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本失而复得的、虽然布满伤痕却总算完整的琴谱上。夕阳的金辉在谱面上跳跃。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那只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疑,抬了起来。指尖先是试探性地、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封面那被粘合好的裂口边缘。随即,像是确认了它的真实,她才猛地伸出手,一把将琴谱紧紧抱回怀里,用力之大,仿佛要将它重新嵌入自己的骨血。

她的额头,重重地抵在琴谱冰凉的硬壳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再次耸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嚎啕,而是无声的、剧烈的抽泣,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谱面。那泪水里,似乎不再仅仅是滔天的悔恨和痛苦,更混杂了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的疲惫。

窗外,那缕夕照的金光渐渐变得浓郁,如同一支饱蘸温情的画笔,缓慢地涂抹过整个阳台。金色的光辉慷慨地流淌在并排摆放的两张旧藤椅上,温柔地包裹着藤椅上那块铺展平整的老蓝布。布料上那模糊的缠枝花纹在夕阳下仿佛活了过来,白色的线条闪烁着柔和的光泽。那本封面磨损的旧书、那个插着素淡野花的粗陶罐,都沐浴在这片迟来的、宁静的光辉里,显得安详而肃穆。

她就坐在阳台门内的阴影里,那把老旧的藤椅上。怀里,紧紧抱着那本修复好的琴谱,如同抱着一个沉睡了太久终于归来的梦。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越过敞开的阳台门,长久地、静静地凝视着夕照下那片被温柔笼罩的深蓝。

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泪痕未干。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瘦削的侧影,也轻轻抚过她沉静的眉眼。没有笑容,但长久笼罩在她眉宇间、那道如同磐石般沉重而冰冷的郁结之气,在夕照的暖意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温柔地……抚平了那么一丝。

像历经漫长寒冬、冰封千里的冻土,终于迎来了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暖阳。虽然冰层依旧深厚,寒意尚未退尽,但那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与和缓,却昭示着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在无声无息间,悄然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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